人生如秋

何家干

窗外那棵老银杏，这几日忽然就黄得透彻了。阳光斜斜地照过来，每一片叶子都像是用最薄的鎏金打造的，亮晶晶的，带着一种透明的、脆弱的辉煌。风是凉的，一阵过来，并不急着呼啸，只那么轻轻地一旋，便有三五叶片离了枝头。它们落下来，并不直坠，而是打着旋儿，飘飘摇摇的，像是不忍，又像是终于得了自由，要把这最后的舞姿演绎到极致。

这景象，看得人心里蓦地便是一静，随即又泛起一丝说不清的怅惘来。人生，怕也就是这般光景了罢。

春日里，那满树的嫩绿，是何等的一种野心勃勃！每一片新叶都鼓胀着生命的汁液，迎着风雨，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以为这繁华能直到地老天荒。那便是人的少年与壮年了，总觉得来日方长，万物皆备于我，眼前是望不到头的锦绣前程，热闹得紧。

然而热闹是它们的，终归是要过去的。不知不觉间，那逼人的、湿润的绿意悄悄沉淀了，收敛了，化作眼前这一片沉静而豁达的金黄。它不再与百花争艳，也不再惧怕萧瑟，只是坦然地、饱满地，将自己所有的经历与故事，都酿成这独一无二的色彩。这是一种成熟的、内敛的美，褪去了浮躁，只剩下本质的醇厚。这该是人生的中年了罢？尝过了甘，也饮过苦，晓得世事并非尽如人意，却也在这不如意中，寻得了自己的一方天地。心是定了，却也明白了“定”的底下，原是藏着许多“逝去”作铺垫的。

最耐人寻味的，还是那飘落的瞬间。你看它们，有的落在青石板上，悄然无声；有的落在尚绿的草间，点缀着，像一句未完的诗；有的则被风带到不知名的角落，再也寻不见。这便由不得你不想起生命里那些走散了的人，那些错过了的事。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隔着岁月的烟尘回望，才觉出每一片，都是无法复刻的往昔。这飘零，里有无奈，却也有一种决绝的、静美的好。它不吵闹，不抱怨，只是安静地完成自己的告别仪式。

古人对于秋，总怀着一份复杂的心绪。欧阳修在《秋声赋》里，听那风声是“凄凄切切，呼号奋发”，由此感到了“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的悲凉。那是一种对时间暴烈掠夺的惊惧。而王勃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却又在寂寥中看出了壮阔与和谐。我大抵是更近于后者的。这秋日的凋零，并非死的寂灭，而是一种庄严的沉淀。那光秃的枝干，在清冷的天空下，线条是如此清晰、有力，像是在积蓄力量，等待着下一场的轮回。

我俯身，从地上拾起一片完整的银杏叶。它形似一把小小的扇子，边缘是极齐整的，叶脉从根部辐射开来，一丝不苟，仿佛一张细密的人生地图。我把它夹在掌心，那微凉而干燥的触感，直透到心里去。

这人生如秋，或许不在于收获了多少果实，而在于终于能领悟这份绚烂之后的平静，繁华过后的简单。我们曾经如夏叶般恣意地伸展过，而今，也当学着如秋叶般，静美地，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