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冬夜絮语</p><p class="ql-block"> 文/醉墨(翰林学士)</p><p class="ql-block"> 冬夜像一轴褪了色的宋人画卷,缓缓地在眼前展开,那墨痕水气里,透出的是一种幽寂的、却又不失温润的寒。你看,“寒窗凝朔气,孤影对残更”,起笔便是这般不容分说的清冷。窗子是老式的木棂窗,糊着的宣纸或许有些泛黄,此刻正紧紧地抵御着窗外那欲要渗入一切的北风。风是看不见的,但你能从窗纸微微的、持续的震颤里,感到它的存在与力量。而“凝”字用得最好,那凛冽的寒气,仿佛不再是流动的,而是在窗子上凝结成了固体的、乳白色的霜华,将里外隔成了两个世界。我便是在这世界的里面,一个“孤影”,伴着案头一盏摇曳的孤灯,对着那将尽未尽的、最是深浓的夜。</p><p class="ql-block"> 月光越过窗上的白霜,便望见那“冬月栖檐角”。月是冬夜的月,清减得很,没有春月的温软,也没有秋月的朗润,只是一弯清炯炯的、带着些寒光的钩子,恰好挂在飞檐的角上。那檐角挑着深蓝得近乎墨色的天穹,沉默着,仿佛已经挑了千万年。这时,风来了,不是扑在窗上的那种,是掠过庭院里那几竿瘦竹的。那声音,竟被诗人听作是“风刀削竹声”。这比喻是痛的,带着兵戈气。风如薄刃,一遍遍地刮过竹身,发出的不是“沙沙”的摩挲,而是“飕飕”的、尖锐的、仿佛在剥离着什么的清响。这声音,让夜的静,愈发地深邃而具体了。</p><p class="ql-block"> 夜色渐深,寒气又如此砭人肌骨,总得寻些事做,才好将这漫漫长夜消磨过去。于是便“挑灯温旧卷,挥笔续余情”。炉火是暖身的,而这书卷里的旧日文章,字里行间藏着的故人面影,大约是暖心的。随手翻开的一页,或许是年少时抄录的诗句,墨迹已有些淡了;又或许是一封未曾寄出的信笺,纸角都起了毛边。看着看着,心思便飘远了,于是提起笔,想将那些断了的、余下的情思续上。可夜实在太冷,那砚台里的墨,仿佛也凝滞了,笔下流出的,总带着一股子凉意。那写下的“篆字”,仿佛也带着古意,而炉中那一点用以助兴的香,早已销磨过半,只剩一缕游丝般的气息。而满室的清光,与其说是月光,不如说是霜辉,冷冷地浸透了屋里的每一根梁柱,连人影都似乎要被它浸得透明了。</p><p class="ql-block"> 一直坐着也难免脚僵,便起身“围炉煨芋栗”。这是冬夜里顶实在、顶富足的一种享受了。小小的红泥炉子里,炭火烧得正旺,毕毕剥剥地响着,透出那种只有木炭才有的、安详的暖意。几颗芋头、一把栗子,胡乱地埋在热灰里,不多时,便有甜熟的香气丝丝缕缕地逸出来,充满了这小小的书斋。这香气是敦厚的,带着人间的、泥土的暖意,将先前那“霜辉”的冷,逼退了几分。</p><p class="ql-block"> 然而,人心总是不安分的,屋里暖了,便又念着屋外的景致。于是掩了卷,推开门,竟要去“踏雪访梅英”了。雪不知何时已停了,积了薄薄的一层。脚下的“鸿迹”,大约是些鸟雀的爪印,在雪地上纵横交错着,通向那“迷荒径”的深处,引人探寻,又带着几分未知的怅惘。而那荒径尽头的溪边,能听见“冰澌咽野浜”的声响。河面的薄冰被水流冲开,又复合,碎冰碰在一起,发出幽咽的、如泣如诉的声音,在空旷的野地里,听来格外分明。那欲开未开的梅,我终是没有寻到,但这寻觅的过程本身,似乎比那结果更值得回味了。</p><p class="ql-block"> 踏雪归来,兴致反而高了。索性在案前坐定,要“拈题呵手颤,得句耸肩成”了。想几个诗题,在心头掂量着,手却冻得不听使唤,只得不断地呵着热气,那白汽在灯下团团地散开。偶有一句半句浮上心头,便欢喜得紧,那因畏寒而耸起的肩头,也因这小小的得意而微微晃动,仿佛诗句便是这般从肩头颤出来的一般。这般苦吟,竟不觉“终夜劳歌咏”,直到那山寺里遥远的、疏落的钟声,一声声传来,才惊觉长夜将尽,天色已微微地发白了。那钟声,不像是催促,倒像是一种清冷的慰藉,为这寒夜的独语,画上了一个淡远的休止符。</p><p class="ql-block"> 钟声歇了,晓色便从东边漫上来。推开窗,望见“野矿天低树,江清月近人”的景致。这大约是破晓时分独有的空旷与宁静。远处的原野寥廓而沉寂,天幕仿佛低垂下来,与那些落尽了叶子的、疏疏的树丛连接在一起。而近处的江水,在晨光熹微中,显得分外清澈,那徘徊了一夜的月,此刻显得愈发地近,清清冷冷地照着我,也照着这即将苏醒的天地。昨夜的“枯枝”静静地立在“故地”,而一夜的风,仿佛将天地间的“纤尘”都洗净了,连心也一并澄澈起来。</p><p class="ql-block"> 雪地上,清晰地印着“雪迹留鸿爪”,是昨夜里那些迷途的飞禽留下的吧,像一行行无字的书信,写着漂泊与寻觅。而“冰河滞橹声”,河面的冰更厚了,连那偶尔的、欸乃的橹声也听不见了,世界陷入了巨大的静。那生着“青苔”的“石径”在微明的天光里,显得幽暗而湿滑,唯有远处江上,一点两点的“渔火”,还固执地亮着,照着那孤独的“舟行”,为这静默的黎明,保留着最后一点温暖的、活动的气息。</p><p class="ql-block"> 风声又起了,是“朔风沙欲舞,烟浪卷涛声”。这风比夜里的更显阔大,吹动着沙尘,仿佛要将其卷起舞来。江上的烟波与浪涛连成一片,涛声阵阵,带着一种原始的、荒莽的力量。在这力量面前,“薄暮村墟寂”,远处的村落静静地卧着,了无生气。而天是那样高,那样远,偶尔有一两声雁鸣,从极高极高的天上落下来,清厉而悠长,带着说不尽的苍凉。</p><p class="ql-block"> 最后,所有的动似乎都归于静。一缕“孤烟生冉冉”,是晨炊么?那样笔直地、袅袅地升起,在一片空旷中,显得分外孤独。而远处的山峦,“远岫立铮铮”,在晨曦的背光里,露出坚硬而挺拔的轮廓,像这大地沉默的脊梁。我“极目”望去,天地间是一片“苍茫静”,那将出未出的太阳,在云层后挣扎着,光线“暗复明”,明明灭灭,仿佛在演奏着一曲光与影的、无声的乐章。</p><p class="ql-block"> 冬夜冷清,却不酷烈;冬夜宁静,却不死寂;冬夜孤独,却又不乏人间的暖意与精神的远游。这絮絮叨叨的冬夜私语,说的究竟是诗中的景,还是我心中的境呢?我自己也有些分辨不清了。只觉得夜晚的寒气,灯光的暖意,风声的清响,白雪的微光,都已融在一起,化作笔尖下这一点微澜,静静地流淌开去了。</p><p class="ql-block">(乙巳冬月,作于湖南株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