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那三尺讲台,原不是讲台,倒像是一只小小的渡口了。</p><p class="ql-block">每日清晨,我站在这头,看着他们从四面八方涌来——带着露水般新鲜的懵懂,或是小兽般未驯的精力,一个一个,走进这间名为“教室”的方舟里。他们的眼睛,是各不相同的溪流:有的清亮亮的,一眼能望到底,满是好奇的光;有的却幽幽的,像蒙着一层薄薄的雾,藏着些不愿与人言说的心事。我的职业,便不是什么“人类灵魂的工程师”那般宏伟的名号,我不过是一个摇橹的摆渡人。我的桨,是粉笔与言语;我的航程,是日升月落间的一堂堂课;而我的彼岸,是将他们安然无恙地,从知识的此岸,渡往人生的对岸去。</p><p class="ql-block">然而,如何才能“渡”每一个孩子呢?这“每一个”三字,重得像是整个秋天的分量。</p><p class="ql-block">你瞧,那个坐在窗边的男孩,他的心,永远不在课堂上,总随着窗外。你若是厉声唤他,他便像一只受惊的雀儿,惶惶然地缩回来,眼神里只剩下空洞的惧怕。这算渡了他么?不,这怕是将他推得更远了。于是我便换了法子,指着那窗外的雨,说:“你看,外面的雨下的起劲,正因为不是有雨的存在,万物才有生机,大自然才有活力,才有希望。”他的眼睛,倏地一下亮了,那飞走的魂儿,便顺着我这话,悠悠地又落了回来。渡他,原来不是强拉硬拽,而是要顺着他的目光,为他指一片更奇妙的云。</p><p class="ql-block">那个总是低着头的女孩,她的沉默,像一口深井。你鼓励她,她只把脸埋得更深,仿佛地上有一道裂缝,她急切地想要钻进去。我于是不再当众点她的名,只在她的作业本上,用红笔工整地写下:这字真漂亮!第二日,我竟在她的眼角,瞥见了一丝极淡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那笑意,轻得像一声叹息,却让我心头一颤。渡她,原来不是要她发出嘹亮的号子,而是告诉她,沉默的航行,也有沉默的风景,我听得懂她心底无声的歌。</p><p class="ql-block">我渐渐明白了。这“渡”,断不是用同一把尺子,去量每一个灵魂的深浅;也不是用同一种速度,去催逼所有的船只。那急着要扬帆的,我便为他鼓一阵风;那需要歇一歇的,我便许他看一看岸边的柳暗花明。孔子那句“有教无类”,说的怕不只是身份贵贱,更是这千差万别的性情与天资罢。强要那娇柔的紫罗兰,去开出向日葵的灿烂,这本身,便是一种残忍了。</p><p class="ql-block">我的船不大,我的力气也有限。风浪起时,我也感到自己的渺小与无力。有些孩子身后的家庭,是更深的、我无力完全探及的暗流;有些孩子心里的迷雾,也非我一时一刻的微光所能尽数驱散。</p><p class="ql-block">可是,当我回望——那个曾将“春”字写得东倒西歪的孩子,如今能写出工整的“春眠不觉晓”了;那个一见算术就皱眉的孩子,竟能为了解开一道难题,在课后追着我问个不休了。这点点滴滴,便如船过之后,水面上漾开的縠纹,一圈一圈,虽终将平静,却在那一刻,温柔地改变了水的形状。</p><p class="ql-block">下课铃响了,他们又如潮水般涌出教室,奔向各自广阔的、我无法预知的未来。我独自留在原地,擦着黑板。粉笔灰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像一场静默的雪。我忽然想起《礼记》里的话:</p><p class="ql-block">“善歌者,使人继其声;善教者,使人继其志。”</p><p class="ql-block">我大约还远算不上“善教者”,我的“志”也并非要他们继承。我只愿我这只小小的渡船,能载着他们,安稳地行过这一段水路。待他们登岸时,身上能多一分从容,眼里能多一分光亮,心里能多一分对远方的好奇与向往。</p><p class="ql-block">若能如此,我便在这渡口,一直摇我的橹。春去了,秋来,学生来了,又走了。水声欸乃,桨声轻轻,这便是我的职业了。渡人,亦是在渡己;而教育这片汪洋,原是以整个生命,去面对另一个生命的、温柔而坚定的邀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