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渡一一为老同志写回忆录之六

以征

<p class="ql-block">医生对老廖说,你喜欢喝酒吧,不过现在医疗技术高了,有些办法的。老廖直瞪瞪地看着医生说,你告诉我是癌症,对不对?你别操心,我儿子在美国,专门弄这个东西的!</p><p class="ql-block">老廖出了长江医院门诊大楼,转头四处看。江口镇卫生所红砖四合院的房子,没了一点影踪。当年院子里几棵水杉还在,已经戳了天。</p><p class="ql-block">老廖望见医院对面小学校粉墙上的八个大字——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想想这话也不周全。树还长的青青旺旺,海萍姐25岁就死了。</p><p class="ql-block">运河水快下江的时候,有点慌不择路,把好端端的一块平地割得鸡零狗碎。</p><p class="ql-block">河湖港汊间一块块高地叫垛,垛上疏疏落落住着些人家。老廖家那个垛,方圆有二、三里地,面积最大。</p><p class="ql-block">老廖16岁接手父亲摇摆渡,一摇就是40多年。说是摆渡,不是两岸来回的那种。这里的渡船要拐着河湾,插过湖荡,绕着一个个垛兜圈子。 </p><p class="ql-block"> 渡——哇。要搭船的不知道船在哪里,土坝上,田垄里,甚至在自家堂屋里穿着鞋,就放开喉咙大喊。</p><p class="ql-block">倘若夜半凌晨响起了喊渡声,人们会猜到谁家抓药请医,谁家报丧送产。</p><p class="ql-block">也许你不信,除了鸡鸣狗吠,喊渡是那片宁静里唯一的生命大响,而且少说连绵了几百年。</p><p class="ql-block">老廖从医院往回走。现在到垛上,不用摆渡了,有九曲八弯的桥连着,还砌了许多庙一样的房子,叫水上休闲俱乐部。老廖孤身一人,就在俱乐部值更守夜。</p><p class="ql-block">老廖抬头朝天上看,从前只有云儿飞过,鸟儿飞过,现在竟然有一个桥飞过,是快要通车的高速。</p><p class="ql-block">前些日子,一群文人到了垛上,开什么大桥起名字采风会。那天晚上,有个40来去的中年人推开他宿舍的门,他把一瓶酒和塑料袋扎的菜顿到桌上。</p><p class="ql-block">他称老廖叫廖老,老廖非常开心。那人说,拿杯子,拿杯子,先干为敬,一仰头,把一玻璃杯喝得底朝天。老廖看这架势,顾不上问来人来意,也仰头喝酒,反了杯口给来人看。</p><p class="ql-block">快天亮的时候,老廖醒来倚在床上,想起昨晚喝酒的事。那人是什么作家的主任,到垛上参加起桥名的。大臣躲在家里,太监上朝,姓宦,叫小宦吧,那人说。</p><p class="ql-block">小宦说,听说了你和你儿子的事,头挂不上尾的,想和您叙叙。我说,有什么,陈芝麻烂谷子,那年头都一样过。</p><p class="ql-block">刚喝酒的时候,说什么话还记得清楚。小宦问儿子怎么去了美国?老廖想,我怎么答的?养到18岁亲爸找来了,就归亲爸,钱要自挣,儿要亲生,别人的肉贴不到自己的骨头上。小宦说,听你们王总讲,亲爸就是某某某?我说,北京来的知青,当兵走了,现在是大官了,昨天还在电视新闻上看到他,可惜海萍没享到他的福。小宦说,海萍?对、对、对,我就想听听海萍的事。我说,有什么,是我姐,生孩子死了。</p><p class="ql-block">我不想说海萍的事,一提到海萍,酒会上头。我和小宦说了海萍的事吗?</p><p class="ql-block">是62年,妈得了浮肿死了。姨娘姨夫舍不得我父子俩,把大女儿海萍过继到了我家。海萍那年15岁,我9岁。</p><p class="ql-block">我给小宦讲了海萍。老廖想起来,小宦一边给他倒酒,一边问,海萍长得什么样,你给我说说。有什么,巴干瘦,竹竿高,说实话,什么模样我也记不清了。有一年腊月的晚上,海萍给我絮棉袄,油灯把她照在壁上,我就记得那个影子。</p><p class="ql-block">我说,姐,半夜了。海萍说,你没妈,我就是你妈,懂吗?老廖记的小宦说,生动啊!生动啊!小宦一点都不像有文化,黑红的脸上汗披披的。他说,还有酒吗?我还你五粮液。我说,洗澡都够。</p><p class="ql-block">老廖想不起来,此后自己说了什么?小宦又问了什么?只记得两个人,渡——哇,渡——哇,一抵一声地喊。后来呢?是保安把小宦架走了吧?</p><p class="ql-block">老廖感到喉咙里嚯嚯地响,起床走到水池前,一口口鲜血涌了出来。老廖没有惊慌,反而觉得越吐越敞亮。</p><p class="ql-block">一辈子多少事,请不得医生告不得人,像一串死结扎在心头。此刻,犹如一甩手,全都顺溜溜地抖落开来。</p><p class="ql-block">1972年端午节。那天晌午,公社革委会又派人下来查海萍怀孕的事。他们对海萍拍桌子说,男人是谁?是不是他?我们不能把流氓混进革命队伍。其实垛上谁都知道,他们也知道,只是海萍咬口不答一句。</p><p class="ql-block">老廖的爸爸病重躺在里屋,说,饶了她吧,树大了总要开花的。来人骂道,老杂种,是你干的?海萍就扑上去和他们揪起来。他们把海萍按在地上,有人对着海萍挺着的肚子踢脚,说,老杂种不说,叫小杂种出来说。老廖一下子血奔上了头,大吼一声——别打了,是我干的!来人停了手说,你干的?毛没长全哩,怎么干的?老廖说,你跟你姐哪样干,我就哪样干!</p><p class="ql-block">来人恼羞成怒,兜了老廖一巴掌,说,今天过节放你一码,明天和你姐一起到公社隔离。</p><p class="ql-block">海萍没有明天。江口镇卫生所里黑黢黢的,摸摸都挂着锁。海萍躺在竹椅上,一手紧攥着院子里的水杉树,圆瞪着双眼看着天空。</p><p class="ql-block">老廖听到椅子下面滴滴嗒嗒的声响,海萍上渡的时候鞋袜已浸在血里。老廖看到远处几把手电的闪亮,刚弯下身想告诉海萍医生来了,海萍猛然大叫一声——渡哇。</p><p class="ql-block">哇——哇——老廖隐约听到了海萍喊渡的回声。</p><p class="ql-block">五月的夜空,星星已多了起来,它们交头接耳地看着世间。它们是我们的主宰吗?是我们的彼岸吗?是它们渡走了海萍又渡来一个新的生命吗?</p><p class="ql-block">老廖去世10年后,就是去年的秋天,市里举办首届运河名人节。老廖的儿子接到了邀请,带着混血儿的女儿,第一次回到给他生命的土地。</p><p class="ql-block">大巴在高速公路上疾驶,女儿指着前方的路标叫起来,爸快看,喊渡大桥。车上的接待姑娘对着麦克风说,对,我们正在经过的这座高速立交桥,叫喊渡大桥。非常荣幸地告诉大家,这个桥是以在座的一位美国著名医学家廖喊渡先生的名字命名的。车厢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p><p class="ql-block">廖喊渡觉得这真是无稽之谈,别了脸朝车窗外看。桥很高,看不到下面的垛,也看不到下面的河。云儿飞过了,鸟儿飞过了,只看到一片如洗的蓝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