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律诗的物象、意象、意境以及情感与意脉（97）

蔡宝瑶

　　物象、意象、意境以及情感与意脉

很多人觉得格律诗难，难在平仄、对仗、押韵这些规则。规则固然重要，但它们是骨架，是技法。一首诗真正能打动人心，靠的是其内在的血肉与灵魂。今天，我们就抛开繁复的规则，深入到诗的内核，物象、意象、意境以及情感与意脉。理解了这些，你的诗就有了生命。

格律诗的创作，是一个将客观物象转化为主观意象，并最终升华为艺术意境的过程。这三者犹如阶梯，层层递进，共同构筑了古典诗歌的审美殿堂。理解三者之关系，实为掌握诗艺之关键。

一、物象：客观世界的自然呈现

物象，指客观存在的具体事物形象。在诗中，它是未经诗人情感加工的原始材料，是构成诗歌的基本单位。山川日月、花鸟虫鱼，皆属此列。

如杜甫《绝句》中的“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其中的“黄鹂”、“翠柳”、“白鹭”、“青天”，都是客观物象的直录。王维《使至塞上》中“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同样以纯粹的物象勾勒边塞风光。

这些物象本身不带感情色彩，却为情感的寄托提供了物质载体。它们是诗歌创作的基石——无物象，则情感无所依附；但若止于物象，则诗终失灵魂。

物象是诗的建筑材料与情感载体

1. 什么是物象？

物象，即客观世界中的具体事物、景象。比如：明月、孤舟、秋风、落叶、远山、长亭。它们是诗人眼中所见，是构建诗歌意境的砖石。

2. 物象的作用

物象不仅仅是风景描写，它更是诗人情感的载体。在中国古典诗歌中，许多物象经过千百年文化的沉淀，已经形成了相对固定的情感内涵，我们称之为“意象”。

明月 → 思乡、怀人

孤舟 → 漂泊、孤独

秋风 → 萧瑟、悲凉

梅花 → 高洁、坚韧

例1、“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李白《静夜思》)

这里的“月光”，不再仅仅是自然之光，而是被诗人赋予了“思乡”之情的意象。它清冷、皎洁，照见了游子内心的孤寂。

创作启示：写诗时，不要随意罗列物象。要有选择地挑选那些能与你想表达的情感产生共鸣的物象。你想写愁，就多用“秋雨”、“暮色”、“寒鸦”；你想写豪情，便可选“长河”、“大漠”、“骏马”。让物象为你“代言”。

二、意象：物我交融的情感结晶

意象，是经诗人情感熔铸后的物象。当物象被赋予特定的思想感情，便完成了从客观到主观的转化，成为独具审美价值的意象。

李商隐《锦瑟》中“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蝴蝶不再是自然界的昆虫，而是人生虚幻的象征；杜鹃也不再是普通的鸟，而是哀思的寄托。这里的“蝴蝶”、“杜鹃”已升华为意象。

再如李白《静夜思》中的“明月光”，不再是普通的自然现象，而是乡愁的触发点。

王安石《梅花》中“墙角数枝梅”，也不是单纯的植物，而是孤高人格的化身。诗人通过比喻、象征、拟人等手法，使物象承载了特定的情感与思想。

意象的创造，是诗人主体意识参与的结果。同一物象，在不同诗人笔下可化为迥异的意象：同是秋风，在刘禹锡笔下是“我言秋日胜春朝”的豪迈，在杜甫诗中却成“无边落木萧萧下”的悲凉。

三、意境：意象融合的审美空间

意境，是多个意象有机组合所形成的整体艺术境界。它超越了个别意象的简单相加，营造出能引发读者无限遐想的审美空间。

王维《山居秋暝》“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诗中“空山”、“新雨”、“明月”、“清泉”等多个意象和谐统一，共同营造出静谧空灵、超然物外的境界。这种境界不仅在于景物描写，更在于它所传达的生活理想与生命感悟。

杜甫《登高》“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急风、高天、哀猿、飞鸟、落木、长江等意象共同构成苍凉悲壮之境，将诗人颠沛流离的感慨与对时代的忧思融为一体，产生撼人心魄的艺术力量。

意境的特征在于其“境生于象外”——它既蕴含于具体意象之中，又超越具体意象之外，形成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审美效果。

三者的辩证关系

物象、意象、意境三者构成递进深化的有机整体：

物象是基础，是客观存在

意象是升华，是主观创造

意境是归宿，是审美超越

无物象，则意象成为无源之水；无意象，则物象只是无情之物；无意境，则意象终失统领之魂。优秀的格律诗，往往能实现三者的完美统一。

如柳宗元《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诗中每一个物象都经过精心提炼，成为表现诗人孤高情怀的意象；而这些意象最终融合成一片清寂超脱的意境，让人在凛冽的冰雪世界中，感受到不屈的精神力量。

掌握物象、意象、意境三者关系，对于格律诗创作与鉴赏至关重要。诗人应善于观察物象，精于提炼意象，致力于营造意境；读者则需透过文字，从物象中识意象，从意象中悟意境，方能真正进入诗歌的审美世界，感受古典诗词的永恒魅力。

四、 情感：诗的灵魂与最终目的

1. 什么是诗的情感？

“诗言志，歌咏言。”情感是诗歌创作的出发点和归宿。它可以是家国之思、身世之感、离别之愁、山水之乐。没有真情实感的诗，就像没有灵魂的木偶，技巧再高超，也是空洞的。

2. 情感与物象的关系

情感是内在的、抽象的，它必须通过外在的、具体的物象来呈现。这就是我们常说的“借景抒情” 或 “托物言志”。

情与景的交融：

以哀景写哀情：“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 (马致远《天净沙·秋思》) 一系列萧瑟的物象，共同烘托出断肠人的悲凉。

以乐景写哀情：“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杜甫《春望》) 春天花开鸟鸣本是乐景，但在忧国伤时的诗人眼中，花鸟也为之落泪、心惊，其哀痛之情更深一层。

创作启示：在动笔前，先问自己：我究竟想表达一种什么样的情绪？是淡淡的闲愁，还是汹涌的悲愤？确定了情感的“调性”，再去寻找与之匹配的物象。

五、 意脉：诗中情感的流动轨迹

1. 什么是意脉？

意脉，是诗歌中思想情感发展的内在脉络和逻辑线索。它像一条看不见的丝线，将一个个独立的意象珍珠串联成完整的艺术项链。它决定了诗的起、承、转、合，让情感有层次、有节奏地展开。

2. 意脉的流动方式

意脉可以是时间上的推移、空间上的转换，也可以是情感上的递进或转折。

空间转换：“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杜甫《绝句》) 由近处的“窗”看到远处的“岭雪”，再由门口的“船”联想到遥远的“东吴”，视野由小及大，意脉随之开阔。

情感递进：我们来看一首完整的诗：

《登鹳雀楼》 王之涣

白日依山尽， (起：写景，描绘壮阔景象)

黄河入海流。 (承：承接上句，继续写景，气势磅礴)

欲穷千里目， (转：由实景转入内心愿望，是全诗的转折与升华)

更上一层楼。 (合：点明主旨，表达积极向上的豪情与哲理)

这首诗的意脉清晰流畅：从宏观景象的描绘，自然过渡到主观愿望的抒发，最后升华为一种人生境界。四句之间，气脉贯通，一气呵成。

创作启示：写完初稿后，请检查你的意脉。看看句与句之间是否连贯？情感的发展是否合乎逻辑？是否有一个清晰的推进过程？避免意象的堆砌和情感的跳跃无序。

六、 综合运用：物象、情感、意脉的三位一体

一首成功的格律诗，是物象、情感、意脉的完美融合。

我们以杜甫的《登高》为例进行赏析：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物象： 急风、高天、哀猿、清渚、白沙、回鸟 —— 构建了一幅凄冷、动荡、广阔的秋景图。)

(情感： 悲凉、孤独 —— 通过“哀猿”、“急风”等意象直接传递。)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意脉： 由首联的近景、细景，推向远景、大景。情感也随之放大，个人的悲凉融入对宇宙时空、历史长河的深沉感慨之中。)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意脉： 由写景转向直接抒情。点明了“悲”的缘由：漂泊万里、暮年多病、孤身一人。情感在此处达到最强烈、最具体的呈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意脉： 合，收束全诗。将家国之难、身世之悲与个人衰老潦倒的窘境融为一体，连借酒浇愁都不可得，其悲苦之情，沉郁顿挫，无以复加。)

在这首诗中，物象 (秋景) 承载了情感 (悲苦)，而意脉的层层推进，使得这种情感的表达深邃而磅礴，最终成就了这首“古今七律第一”。

学习格律诗，技法固然要练，但请永远不要忘记：

用“物象”去思考，让情感有所依附。

用“情感”去驱动，让诗歌拥有灵魂。

用“意脉”去贯穿，让诗意流畅深远。

当你心中有感，眼中有物，笔下有线时，平仄格律就不再是束缚，而会成为你表达情感时最优雅、最有力的韵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