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歌绕碧波

九鼎金主

晨光初破，东方天际洇染开一片极淡的蟹壳青，将夜的浓墨悄然稀释。江面浮着一层薄而凝滞的雾气，如新蚕吐出的细丝，温柔地缠绕着水波。近岸处，几艘木船静泊着，船身黝黑，木纹里渗着桐油与汗渍的岁月包浆，随水波起伏，极轻微地摇晃，如同摇篮里安睡的古老梦境。橹，斜倚船舷，浸湿的一头沁着深色水痕，像岁月在此处默默滴落凝结。几片青萍，浮在船边水面，随着水波柔软的起伏，缓缓聚拢，又散开，无声无息，如光阴本身不可捉摸的形态。

水，是这方天地的永恒书卷。它流过《诗经》里“蒹葭苍苍”的河洲，也浸润着梭罗在瓦尔登湖林畔筑起的小屋倒影；它曾映照屈子行吟泽畔的清癯身影，亦曾托起惠特曼草叶集里高歌的航船龙骨。水的语言，不分古今东西，唯有永恒的流淌与承载。这江流，亦如此刻，无声地接纳了天光云影，也映照出岸上几株老柳垂向水面的苍绿枝条。柳叶间，有早起的雀儿轻捷地跳跃，发出细碎如珠玉碰击的鸣啭。天地间一片宁和，唯有水流自身低微的絮语，仿佛大地沉睡时均匀的鼻息。

忽然，一声悠长的调子破开晨雾，贴着水面滑来。没有歌词，亦无具体名目，只是纯粹的音符，高亢处如云雀穿空，低回时似潜鱼触沙。那声音带着水汽的清润，又揉着一种粗粝的力道，仿佛从渔人古铜色的胸膛深处直接迸发，穿越了无数个这样雾气弥漫的清晨。歌声起处，平静的江面似乎被无形的篙点开，涟漪无声漾开。一只水鸟，灰羽白腹，从芦苇丛中倏然惊起，贴着水面低飞，翅尖掠起一串细碎的银珠，复又落入水中，消弭无形。歌声继续，此起彼伏，应和着，缠绕着，在江湾里回旋往复。那是黄河船工号子穿透千年风烟的回响，是伏尔加河纤夫沉重步履下的呻吟，亦是威尼斯贡多拉船夫在月光水巷中即兴哼唱的轻快小调。劳作与歌唱，这最古老的生命节律，在桨橹划破水面的瞬间，便如种子般在人类血脉里萌发。

木船动了。船头推开凝滞的雾气，犁开平滑如缎的水面。船身过处，两道清晰的波痕向两岸分开，哗哗的水声有节奏地响起。船尾，一支长橹深深探入水中，搅动起江底沉积的微光与清寒。执橹的手臂筋骨分明，每一次摇动都带着千钧之力，又透着举重若轻的圆熟。船行渐远，歌声却并未断绝，反而因距离而添了几分渺远空灵，如同某种天籁自云端垂落。岸上，几处低矮的屋舍升起了炊烟，灰白的烟柱在无风的晨空中笔直上升，旋即被更高处的气流揉散，化作一片淡青色的薄纱，温柔地笼罩着村落。几缕饭食的暖香，混合着柴草燃烧的烟火气，若有若无地飘向水面，与水汽、晨露的气息交融，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网住了这寻常一日最初的温暖。

午阳灼灼，悬于中天，将慷慨的光与热倾泻于江面。雾气早已消散殆尽，水面变得异常明亮，像一面巨大的、被打磨得极其光滑的青铜古镜，反射着刺目的光斑，令人不敢逼视。渔网，被一双双粗粝的手从船舷抛出，在空中短暂地张开成一个浑圆饱满的穹窿，如同生命奋力撑开的瞬间。阳光穿透网眼，在甲板上投下细碎跃动的金色光斑，仿佛无数微小的活物在舞蹈。网身沉入水下，带着铅坠沉甸甸的承诺，向着不可知的深处降落。

水面重归短暂的平静，然而水下却是一场无声的邀约与奔赴。银鳞闪烁，是鱼群感知到水流细微的扰动，或趋近，或惊避。古老的箴言在水波中流传：“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智慧的火种，不独照亮东方的田畴与舟楫。当苏格拉底在雅典的市集诘问美德，当老子骑青牛西出函谷留下五千玄言，当佛陀于菩提树下证悟缘起，那穿透迷雾的明光，何尝不是人类在精神之海中撒下的同一张巨网？期冀捕获存在的真义，却终将领悟放下的自在。那网，便是求知本身，亦是对无垠世界的谦卑试探。

收网的号子再次响起，短促有力，带着金属般的铮鸣。肌肉在古铜色的皮肤下隆起、滚动，绳索绷紧，发出吱呀的呻吟，沉重的网纲被一寸寸拽离水的怀抱。水珠从网眼间瀑布般淋漓洒落，在阳光下折射出细小虹霓。网中之获被倾倒于舱板，银鳞跳跃，尾鳍拍打，挣扎在骤然降临的空气与明亮里，生命的力量在有限的空间里激烈冲撞。有收获的喜悦低语，亦有对微小生命逝去的静默凝视。这矛盾交织的时刻，是劳作最真实的底色。庄子濠梁之上“鱼之乐”的千古之辩，此刻在粼粼波光与跳跃的银鳞间，化作一声无人听闻的轻叹。那网中之鱼，是果腹之需，是生计所系，亦是天地间一场盛大循环里微小的环扣。生之索取与对生的敬畏，在渔人沉默的俯视中，达成了某种无需言传的古老和解。

日影悄然西斜，巨大的火轮沉向远山之脊，将天穹与层云点燃，烧成一片无边无际、辉煌壮烈的熔金之海。霞光泼洒在江面上，浩浩荡荡，整条大江仿佛流淌的不是水，而是熔化的赤金与紫铜，灼热而缓慢地涌动。归舟的剪影，便在这片燃烧的辉煌里徐徐移动，由远及近，轮廓被镶上耀眼的金边。

岸近了。船底轻轻蹭过柔软的滩涂，发出沉闷而安稳的摩擦声。劳作暂歇的渔人，三三两两坐在船头或岸边青石上。粗陶碗里盛着新酿的米酒，水面浮着细碎的糟粕，漾着微黄的暖光。酒香质朴清冽，混着鱼鲜的微腥和水边特有的湿润草木气息。有人低声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断断续续，像晚风拂过芦苇梢头。偶尔响起几句家常闲话，语调平缓，内容无非是渔汛、天气、家中琐事，如同江水本身，平淡无奇却自有其深沉的流向。疲惫刻在眉宇间，却也有一份劳作后心满意足的松弛在眼角的纹路里舒展。

一只半旧的竹笛被粗糙的手指拿起，横在唇边。气息轻吐，笛孔中便流泻出几个清越的音符，不高亢，不悲切，只是单纯地流淌出来，如同月光自然倾泻于大地。那笛声在暮色渐合的江边回旋，引得几个玩耍的童子循声聚拢，小小的身影在昏暗中模糊成几团温暖的剪影。他们睁着晶亮的眼睛，望着那支能发出奇妙声音的竹管，小小的脸庞在晚霞最后的余烬里闪着朦胧的光。笛声悠悠，吹的是口耳相传的古老曲调，调子里有风雨的呜咽，有丰收的欢愉，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于流水与光阴的惆怅。这旋律里，有《高山流水》寻觅知音的孤绝清响，亦有莫扎特小夜曲里那份抚慰尘世的纯净星光。当音符在暮霭中交融，那隔山隔海的灵魂，便在这水畔的笛声里，完成了超越时空的致意。此刻，语言、地域、族群的界限，在纯粹的乐音面前，如薄雾般消散。

夜色如墨，终于彻底浸透了天与地，也浸透了宽阔的江面。白日里奔腾闪耀的金流，此刻化作一匹巨大无朋的、沉厚柔软的黑缎，缓缓铺向望不见的远方。渔火次第亮起，一点，两点，十点……橘黄的光晕在无边的墨色水面上轻轻摇曳，如同从深黑天幕跌落的星辰，固执地温暖着人间一角。灯火映照之处，小小的光圈在水面荡漾，圈内是光的领域，圈外是夜的深沉。

船篷内，油灯如豆，火苗在灯盏里安静地跃动，将人影放大数倍，投射在篷壁上，微微晃动。灯下，或是一双布满老茧的手在耐心修补破损的渔网，银梭在粗韧的网线间灵巧穿梭，如同时光在编织命运；或是一卷磨毛了边角的旧书被粗糙的手指小心翻动，目光在昏黄的光线下缓缓移动；抑或只是对着那豆灯火长久地静坐，眼神放空，映着灯焰的微光，仿佛在凝视自身生命深处那团不灭的火焰。

万籁俱寂，唯有江水永恒的流动之声，低沉、浑厚、永不止歇。这声音，自鸿蒙初辟时便已响起，它流过大禹疏通的河道，流过李白醉酒的月光，流过郑和七下西洋的庞大船队，也流过密西西比河上马克·吐温笔下少年们的竹筏。它是大地的脉搏，是时间的具象。夜愈深，水声愈显清晰，它冲刷着岸边的卵石，也冲刷着聆听者的心岸。在这亘古的絮语中，白日里渔歌的激越、号子的铿锵、收获的喧嚣、归家的温暖，都渐渐沉淀下去，融入这无边的静谧与流动之中，成为永恒水声里一个微小而坚韧的音符。

渔歌歇了，灯火睡了，唯有这水流之声，不舍昼夜，环绕着、托举着、诉说着，如同大地本身深沉而温柔的呼吸，在无垠的碧波之上，在无尽的时空之中，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