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四十年前的隆冬，寒风如刀，刮在脸上是刺骨的疼。我和老王挤上驶往下游的客轮，目的地是某市——为知青点十号人的生计，讨要一笔拖欠已久的货款。年关将近，知青们的工资、奖金、过年费，全指望这笔钱撑着。货早在半年前就被那家国营大厂验收合格，可货款却像沉了底的石头，在对方账户里悄无声息，连点回响都没有。先前打电话催款，听筒里传来的全是居高临下的傲慢：“我堂堂国企，还能差你这点塞牙缝的钱？急什么！”</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真站到财务科门口，才知道电话里的傲慢不过是冰山一角。屋里烧着暖炉，暖意融融，几个人围坐谈笑，一派松弛。老王赶紧从裤兜摸出皱巴巴的香烟，腰弯得像张拉满的弓，挨个往说笑的人手里递，一圈下来，偏偏漏了角落里静坐的女会计。这姓苏的主办会计没吭声，只慢悠悠拉开抽屉，摸出一包包装精致的烟，抽出一根就着打火机点燃，烟雾袅袅升起时，我和老王僵在原地，手脚像灌了铅——这才恍然，求人办事，宁落一村，不落一“佛”。科长见了这光景，脸上的笑瞬间敛尽，语气冷了下来：“来了怎么不提前打招呼？财务这会儿紧得很，没钱！回去等通知！”任凭我和老王陪着笑脸，反复说明这笔货款对知青们的重要性，科长只不耐烦地挥挥手，翻来覆去就一句话：“没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们只能灰溜溜回到小旅社。夜里，老王靠在吱呀作响的床头，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烟蒂堆满了烟灰缸。突然，他狠狠将烟头摁灭，眼底透着股韧劲：“明天接着去，天天去！我倒要看看，他能推到什么时候！”</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第二天再去，老王像换了个人。进门先拎起墙角的暖水瓶，给办公室每个人的茶杯都续满热水，又从包里掏出副新买的象棋，搬来椅子就摆开了棋盘。我哪有心思下棋，手心直冒汗，诧异地看着他，他却朝我递了个眼色，声音压得极低：“下棋，反正等着也是等着。”没一会儿，科长推门进来，脸拉得老长：“这是财务科还是文化馆？成何体统！赶紧走！”说着便推推搡搡把我们赶了出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第三天更绝，门卫直接把我们拦在了厂门外，语气硬邦邦的：“上面打过招呼了，不让你们进！”我们只好蹲在传达室门口的避风处，老王摸出烟，一根接一根地往门卫手里递，聊了半钟头，门卫才凑过来压低声音：“厂里哪是没钱？钱都在苏会计手里攥着——她是厂长小姨！对了，她刚出去，好像去菜市场买鱼腌，这会儿肯定不在办公室。”</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老王眼睛瞬间亮了，拽着我就往菜市场跑。那会儿青鱼金贵，他蹲在鱼摊前挑了半天，手指反复摩挲着口袋里的钱，咬牙选了四条最肥的，路过肉摊时，又狠心买了条猪后腿。俩人吭哧吭哧拎回旅社，下午，老王在服务台拨通电话，语气放得极软：“苏会计，我们领导从安庆捎来了几条新鲜青鱼和猪腿，您看您方便……我们就住下关旅社，随时等您来拿。”傍晚，苏会计的儿子骑着自行车来了，拎过鱼和猪腿没多话，只丢下一句：“我妈让你们明天上午来厂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第二天再到厂门口，门卫的脸笑得像朵花，一路把我们领进财务科。苏会计坐在椅子上，语气温和了许多：“我这人最见不得人有难处，眼看过年了，知青们还等着这钱过年呢。说实话，你们那批货多少有点质量问题，真要拒付，也说得过去。算了，我跟厂长通融过了，支票已经开好了，你们下午就能拿着钱回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走出工厂大门时，寒风依旧凛冽，我却鼻子一酸，眼泪忍不住涌了上来。手里的货款票据沉甸甸的，可脑子里全是老王递烟时弯下去的腰、下棋时硬撑的从容、买鱼时咬着牙的模样，还有苏会计那句轻飘飘的“我心软”——心里像堵了团浸了水的棉花，说不清是如释重负的松弛，还是堵得发慌的酸涩。</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回去的客轮上，我和老王躺在各自的床铺上，一路一言不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