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樱霞记（散文）

岭南文学院

　　破晓的微光如宣纸上晕开的淡墨，我们踩着曾先生的青布鞋印，踏上被夜露浸润的石阶。老画家执意走在最前，青布衫角扫过草尖露珠，他说要用脚掌读取大地的脉动。圣龙与蒙友携着相机紧随其后，镜头开合间的脆响，恰似山灵在晨雾中眨动的睫羽。

　　群山似黛，扑面盈怀。残宵的薄雾为峰峦笼上蝉翼轻绡，墨青色的山脊在云涛间载沉载浮，宛若造化正在挥毫的泼墨长卷。曾先生蓦然驻足，从怀中请出速写本，炭笔在纸面沙沙游走——他正在截取流云的韵律，捕捉雾霭的呼吸。

　　转过山坳，千树樱霞猝然涌入眼帘。那不是零落的粉白，是银河倾泻的花瀑，是大地窖藏整个寒冬后吐纳的瑰丽诗篇。金梭般的日光穿过花隙，将斑驳光影绣在我们肩头。圣龙急切地旋动镜头，却见曾先生轻抚下巴：“方寸之镜，如何盛得下这满山灵韵？”老画家取出随身铜墨盒，以石青为骨，胭脂为魂，在扇面上点染春意。我倏然了悟，他是在以笔墨与山花唱和。

　　吊脚楼群渐次自雾中浮现。这些悬于苍崖的居所，宛若大山自然生长的骨节。杉木墙身泛着蜜色光泽，檐下垂挂的干椒串恰似岁月的璎珞。最叹为观止的是那些悬空廊柱，看似危如累卵，却在苗家工匠的玄妙营造中屹立百年。我们轻叩一户木门，火塘里柴火正吟唱古老的谣曲，老妪捧来的油茶滚烫，沁着云山的厚意。

　　曾先生在五柱四间的老宅前铺开素宣。看他以焦墨勾勒梁柱风骨，用渴笔皴擦石墙纹理，点染至阁楼雕花窗时，笔锋忽转温存——那儿飘着件苗女的绣衣，彩线在春风中摇曳成流动的霓虹。圣龙精准凝住这个刹那：老画家仰首挥毫，落英掠过如霜鬓角，身后是跌宕的花潮与云浪。

　　及至山巅，春山真貌徐徐展卷。青嶂在流雾中若隐若现，宛如米氏云山的墨痕。愈往高处，空气愈显清冽，沁着泥土苏醒的芬芳与草木萌发的清甘。道旁野樱烂漫怒放，细碎花瓣织成香雪帷幕，偶尔沾上衣襟，便印下春天的篆章。

　　蒙友见状诗情勃发，以竹杖叩节而歌：“蹑云寻寨访春深，万树胭脂点翠岑。莫道仙家无觅处，苗歌起处即桃源。”长吟在山谷荡起泠泠回响，惊起数只山鸟掠碧空而去。曾先生闻言莞尔，笔底烟霞仿佛也浸染了诗意。

　　我们觅得青石危坐，俯瞰之景令人神驰。山风拂去额间薄汗，攀登的疲惫顿化云烟。脚下村寨在纱雾间时隐时现，青瓦木楼如星罗的棋子，错落镶嵌在翡翠梯田的纹枰上。偶有鸡犬相闻穿透层云，渺远得如同天外梵音。

　　流云在山谷舒卷无常，时而似银河泻玉，时而若鲛绡漫舞。方才清晰的楼阁，转瞬被乳白云海吞没；待清风徐来，又俏皮地探出飞檐，宛若与我们相戏。面对这变幻的造化丹青，三人相视而笑，竟如误入桃源的云中君，尘虑尽涤。

　　曾先生轻搁霜毫，任未干墨迹在春风中自然氤氲。蒙友即兴续吟：“雾锁千峰浮碧海，云开一隙见人间。”我击节称妙，从行囊请出紫砂小壶，斟上三盏温热的野茶。茶烟与花香、墨韵在云岚间缱绻，我们这三个遍历沧桑的旅人，此刻却像初识世界的稚子，指点云山幻境，笑浪惊醒了石罅间的山雀。

　　傍晚时昏，我们重返晒谷场，曾先生整理画稿。远处芦笙如泣，山月攀着樱枝冉冉升起。曾先生将完成的《山寨樱桃红半山》徐徐展卷，画中不惟今日所见，更凝着炊烟的暖意、山歌的悠远，以及采风人藏于笔墨的深衷。

　　“原来先生绘的不只是山水。”我轻声道。

　　老画家抚耳朵而笑：“老朽画的是流光——是樱桃七日的荣谢，是吊脚楼百岁的守望，更是吾辈此刻凝驻的永恒。”

　　圣龙最后按下快门：画稿在淡月下泛着清辉，未干的墨色里仍沁着山花的芳息。那个春节前的旧约，终在春风里酿成了满卷云霞。

　　山风骤起，衣袂如帆。望着奔涌的云海与明灭的烟火，顿悟古人“直上青云揽日月”的豪情——这片刻的凌霄之境，确值得人间所有跋涉。

画作：曾志友 ， 文/何兆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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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志友，广东省博罗县人，现为广东省美术家协会会员、写生中国国画俱乐部深圳分部主席、深圳市美术家协会会员、深圳市中国画学会理事、深圳市龙岗区美术家协会副主席。2013 年进修于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国画高研班。

2013年和 2018年分別由岭南美术出版社出版画册二本。

五幅速写作品编入清华大学出版社出版的高等院校室内与环境艺术设计实用规划教材。

20 多年来，在国家、省、市、区报刊发表了美术作品过百幅。

系列速写作品入编九年义务教育课程标准教学指导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