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br><h1 style="text-align: center;">吃相之我见</h1> 今天,虽不再为一日三餐发愁,吃饭也不单为填饱肚子,可童年那些与果腹相关的故事,仍时常在脑海中浮现,回想起来总让我心潮起伏。那些为了吃饱饭的挣扎,那些狼吞虎咽、风卷残云的吃法,如今看来实属“陋习”,在我的记忆里却是最鲜活的片段,也成了一生挥之不去的印记。 <br> 现在有种说法——吃相看人品,从一个人吃饭的举止便能洞见其品德。我觉得失之偏颇,吃相与人品未必相关,却和一个人的饮食经历紧密相连。我自觉是个吃相粗陋的人,在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吃饱肚子的天然渴求,就像鱼儿对水的依赖,容不得你在果腹与优雅间做理性选择。如今,无论是与家人围坐分享菜肴,还是在餐厅里看小情侣伴着轻音乐甜蜜享食,那份吃得快乐、幸福又优雅的模样,总能触发我对吃的诸多联想,以及对吃相的深深沉思。<br> 我出生在60年代,小时候以能吃声名远播。那时食物匮乏,没什么可吃的,我却偏偏食量惊人,吃啥都没够。一顿吃下五六碗青菜、红苕稀饭是常事——碗是农村的粗土碗,下肚后肚子胀得像揣了个汤罐,走路嘣嘣作响,连快走都怕汤水溢出,可即便这样,仍觉得不满足。<br> 从村里到乡里上学要走十多里山路,每天清晨必须早早出发。母亲天不亮就起身,做好一家人的饭便下地干活。我只顾自己吃饱了上学,从没想过母亲他们早上收工回来,能否填饱肚子。后来听母亲说,他们每天都只能吃个半饱,我还责怪她为何不提醒我。母亲却只是轻声说:“你长身体,还得走那么远的路,我们在家挺挺就过去了。”如今想来,满心都是惭愧,真难为了父母,饿着肚子还要承担繁重的农活,我这“能吃”的名声,竟是用他们的饥饿换来的。 <p class="ql-block"> 儿时的吃相,不仅食量惊人,还格外粗鲁。家里偶尔打牙祭,父亲会给兄弟姊妹每人分好一份,我总是狼吞虎咽吃完自己的,转眼就盯着弟弟妹妹们的那份不放。他们向父亲告状,我免不了挨一顿训斥。因吃闹过的笑话,至今仍被亲友提及。一次父亲带我去姨父家串门,准备回家时,姨父家的母鸡咯咯地往鸡窝走,我突然哭闹着不肯挪动脚步。父亲困惑不解,姨父却灵机一动笑道:“他准是等着鸡下蛋呢。”果然,母鸡下蛋后,姨父煮给我吃了,我才高高兴兴地跟着父亲回了家。如今姨父见了我,还总拿这事调侃,回想起来,也别有一番趣味。</p><p class="ql-block"> 童年时,我因吃给父母添了不少烦恼,也对不住弟弟妹妹们。起初面对邻里的调笑,还会羞赧得无地自容,可日子久了,便也释然了——在吃饱肚子面前,脸面、尊严都显得微不足道。人只有真真切切经历过饥饿的磨难,才懂食物的珍贵。</p><p class="ql-block"> 早上喝下的半锅稀饭,走到学校早已消耗殆尽。中午放学,我饥肠辘辘地走在小镇青石老街上,小酒馆飘出的诱人香味,像“卖火柴的小女孩眼中喷香的烤鹅”,勾得一肚子馋虫瞬间活跃起来,仿佛伸出千百只小手拽住我的腿脚,让我腿软得迈不开步。那时的理想很简单:每天能吃饱肚子,若还能吃上肉,便是天大的奢望。饥饿的煎熬中,我也曾心生怨恨。父亲母亲起早贪黑下地干活,雨天雪天也难得休息,繁重的劳作压弯了他们的脊梁,可为何一家人连肚子都填不饱?</p><p class="ql-block"> 后来才慢慢明白,饥饿最能激发人的动物属性,那些餐桌上的礼仪规矩,本就只属于吃饱喝足的人,真正饥饿的人,根本顾不上这些。父亲反复教我的吃食规矩,我一句也没记住,唯有潜意识里狼吞虎咽、大快朵颐的粗陋吃相,深深烙印在骨子里。如今即便刻意克制,也总不习惯像文雅人那般,斯斯文文、细嚼慢咽地品尝食物,这些“陋习”,也让我始终难登大雅之堂。</p><p class="ql-block"> 成家后,吃饱肚子早已不是问题,可那狼吞虎咽的吃相却难以改变。每天妻子做饭,我便在一旁候着,一个菜刚端上桌,我就忍不住开吃。等她做完所有菜入座时,往往只能吃自己刚炒好的最后一道菜,而我早已准备离席。妻子常戏谑着提醒:“又没人跟你抢,慢些吃。”每次我都决心下顿吃得礼性些,可一看到饭菜,所有决心便抛到九霄云外,妻子也只能无奈笑纳。参加婚宴或朋友聚会前,她总要反复嘱咐:“别人动筷咱们再吃,席散了再一起走,别因吃相难看让人笑话。”可到了宴席上,我还是会忘,她也只好听之任之。</p><p class="ql-block"> 儿子出生后,妻子给我上的第一课便是改变吃相,还约法三章:绝不能把这些陋习遗传给儿子,要让他长成文雅之人。我决心痛改前非,给儿子做个好表率。吃饭时,我不再抢先动筷,等妻儿吃完后,才收拾桌上的残汤剩饭,就连菜叶饭粒也绝不浪费,这样吃起来反倒更痛快。有时使出浑身解数,也吃不完剩下的饭菜,只能留到下顿。在饮食上,我总想尽力满足儿子,每餐都想让他多吃点,只希望他能吃得饱足,绝不再遭受我儿时那般忍饥挨饿的痛苦。可万万没想到,儿子在吃上偏偏不像我,格外挑剔。妻子为了让他多吃点,总要费尽心思。遇到好饭菜,我们总往他碗里多夹一些,满心期待他能多吃几口,可他竟会委屈地哭起来。这情景彻底颠覆了我的认知:能多吃点这样的好事,怎么会委屈呢?我百思不得其解。</p> 说来也怪,我的胃口也大不如从前,吃什么都没了过去的香甜,消耗得也慢了许多。不再是越吃越瘦,反倒吃得越来越少,体重却越来越沉,肚子真成了名副其实的“汤罐”。朋友们常打趣:“这不是怀孕了吧?”我总自嘲:“这体型,都是小时候饿出来的后遗症。”如今餐桌上的珍馐佳肴,再也难激起我强烈的食欲,大鱼大肉也没了往昔的诱人滋味,咀嚼的节奏,自然而然地慢了下来。<br> 儿子的饮食之路少了饥饿的波折,自然也少了对食物的狂热与执着。置身于物质充裕的时代,那些吃的规矩无需我们刻意传授,他的餐桌上,早已没了我往昔的粗俗陋习。他尽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科学营养地享受美食,吃出优雅的绅士风度。<br> 孙子出生后,我们借鉴了哺育儿子的经验,不再把“让孩子多吃”当作疼爱的标准,而是更注重营养搭配、均衡膳食与科学配餐。孙子小小年纪,就懂得什么吃了健康、什么可以多吃、什么不能多吃,我们也终于没了让孩子“多吃点”的苦恼。麦当劳、肯德基这类快餐,对孩子有着挡不住的诱惑,可每次从橱窗前经过,孙子总会认真地说:“这些东西吃多了会长胖,咱不吃。”我们知道他心里其实想吃,可即便领他进去,他也绝不会多吃。孩子这般过分自律,反倒让我觉得少了一份童真,看着他对吃的态度,我越发看不懂了。 也正因吃,我的身体出现了一些状况,医生给出建议:“管住嘴,迈开腿,加强运动,减轻体重。”我开始向小孙子学习,不再凭着喜好暴饮暴食,即便遇到最爱吃的东西,也会学着克制自己。从前是“不能吃”,如今成了“不敢吃”。妻子总希望我能变得完美,担心我吃相难看惹人笑话,现在她总算彻底放心了——我终于成了旁人眼中的“文雅人”。参加酒宴时,我只能斯文地吃些清淡素食,那些大快朵颐的快乐,只能从朋友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尽兴中,得到一丝慰藉。如今食物极大丰富,没了吃的忧虑,可我反倒时常怀念过去那种吃啥啥香、吃啥啥没够的纯粹快乐。人真是充满矛盾:食不果腹时,最大的希望就是能吃顿饱饭,美美吃顿肉都是奢望;可当物质丰裕,实现了吃的自由,却再也吃不出过去的滋味。<br> 看着孙子面前几乎没动的炸鸡薯条,望着餐桌上剩了大半的珍馐,我总会想起童年青石街上那勾人的酒香,想起母亲说“挺挺就过去”时温和的眼神。若时光倒流,若我们仍挣扎在食不果腹的境遇里,下一代、下下一代还能有这般优雅从容的吃相吗?丰衣足食与食不果腹之间,从来不是遥不可及的距离。在杯盘狼藉的欢愉中,或许我们该偶尔停箸,想想那些为填饱肚子而挣扎的过往,也想想往后岁月里,该如何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温饱。 <h3 style="text-align: right">2025年11月修改</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