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我背着相机走在山间小路上,红色上衣在风里轻轻鼓动。这身打扮像极了父亲年轻时下田归来的样子——褪色的衣角、沾着泥点的裤脚,还有那总挂在肩头的旧帆布包。如今我的包里装的不是镰刀和草帽,而是镜头与存储卡。可我知道,我和他干的是同一件事:把日子留下来,交给时间去说话。</p> <p class="ql-block">脚下的红砖台阶一级级向上,石墙两侧的树影斜斜地铺过来,像极了老家院前那条青石板路。父亲总说,路是走出来的,不是修出来的。可现在,有人把故事铺成了路,让每个脚步都踩在回忆里。我蹲下身,指尖拂过砖缝间的苔痕,仿佛摸到了他掌心的老茧。</p> <p class="ql-block">转过一道弯,石砌的小屋静静立在林荫深处,圆锥形的屋顶像一顶旧草帽。屋旁的水井边,几根木桩歪斜地支着,就像父亲当年用柴棍搭的瓜架。他总嫌城里楼房冷,说四面墙围住的不是家,是笼子。可眼前这座小屋,却让我忽然懂了他——原来人这一生,不过是在找一个能听见风声的地方。</p> <p class="ql-block">石墙上挂着人工瀑布,水珠顺着石缝滑落,像谁没说完的话。游客们举着手机拍照,一位穿粉色上衣的女子蹲在水边,伸手接住一滴坠落的水。我按下快门,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也这样蹲在溪边,教我把耳朵贴在石头上,听地底的水流声。“那是大地的脉搏。”他说。如今这脉搏被做成景观,可那份静默的敬畏,还在不在?</p> <p class="ql-block">树桩上的红牌子写着“天下第一全村福”,字迹歪歪扭扭,像极了父亲写春联时的样子。他每年都要在堂屋正墙贴一张全家福,说“人齐了,年才像年”。可这些年,照片里的人越来越少,空出的位置被相框边的灰尘慢慢填满。我望着壁画前嬉笑的人群,心想:若真有“全村福”,该是怎样的光景?</p> <p class="ql-block">壁画上的人挤在石屋街口,衣裳五颜六色,像打翻的颜料盒。一个孩子举着风车跑过,老人坐在门槛上抽烟,姑娘们挎着篮子说笑。这画面太热闹,热闹得让我眼眶发酸。父亲不爱热闹,可每次村口放电影,他都默默搬张板凳,坐到最边上,一边嗑瓜子一边看银幕上的人哭笑。那时的他,是不是也在这喧嚣里,藏起了自己的想念?</p> <p class="ql-block">藤蔓爬满石墙,小径尽头几个模糊的身影正缓缓走来。阳光穿过树叶,在地上织出晃动的光斑。我忽然停下脚步——这路,多像父亲每天清晨去菜园的小道?他总在天刚亮时出门,踩着露水,背着手,一步一顿。那时我不懂,为何他总爱走那么慢。现在才明白,有些路,走得慢,才走得进心里。</p> <p class="ql-block">土坯房顶的茅草在风中轻晃,像老人花白的头发。门边堆着木柴和农具,铁栅栏后的窗子黑洞洞的,却让我觉得里面有双眼睛在看。父亲最后一次回村,站在老屋前站了很久,一句话没说。临走时,他折了根枯枝,在地上划了几道,又抹平,像在写一封终究没寄出的信。</p> <p class="ql-block">屋角的老电视机还放着山水画,柜子上的格栅窗透进一缕斜光。这间屋子像被时间忘了上发条,停在某个冬日午后。我记得父亲最爱坐在这张木凳上看新闻,听主持人念“城乡发展”“乡村振兴”,他总点点头,又摇摇头,嘴里嘟囔:“变了,又没全变。”</p> <p class="ql-block">天花板贴满旧报纸,长桌旁的陶罐里插着几根干花。这房间像一本摊开的日记,每道裂缝都是字。父亲不识多少字,可他会在墙上用粉笔记下天气、收成、谁家办喜事。如今这些痕迹早被抹去,可某种东西,却像这屋里的静,一直留着。</p> <p class="ql-block">岩石上竖着“俺娘的饭摊子”的牌子,黑白照片里的女人笑着,围裙上油渍斑斑。我站在那儿,闻到了记忆里的葱花饼香。母亲从不拍照,她说“忙活的人哪有空看镜头”。可现在,她的笑被刻在石头上,风吹不走,雨淋不掉。</p> <p class="ql-block">石头上方的牌匾写着“俺家祖传手艺馆”,墙上的肖像沉默不语。我忽然想,父亲那双种了一辈子地的手,算不算一种手艺?他教我辨节气、看云识雨、听蛙声知丰年——这些没人记录的本事,是不是也该有个名字?</p> <p class="ql-block">古树洞里有两个模糊的人影,像在低语。我绕到树后,伸手摸了摸那粗糙的树皮,像摸父亲的手。他常说:“树老了,心是空的,可根还在。”或许我们留下的这些照片、壁画、石碑,不过是想告诉后来的人:有人来过,有人记得,有人把心事种在了风里。</p> <p class="ql-block">松树下的石墙上嵌着木框,黑白照片里两人站在旧屋前,眼神望向镜头外。阳光穿过松针,落在相框玻璃上,反出一道微光。我轻轻抚过那冰冷的石头,心想:这大概就是儿子给爹娘的新作品——不用言语,只用光与影,把那些没说出口的“我想你们了”,悄悄藏进山野的每一道缝隙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