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日葵的爱情4

王文超

第四章 自私的征婚启事

那个听起来如同都市传说一般荒诞不经、甚至带着几分诡异色彩的故事，像一颗裹着毒药的种子，又像一株散发着妖异诱惑力的魔花，悄无声息地落入了她那片因绝望而早已荒芜板结的心田，并且迅速扎根，开始疯狂地汲取她内心深处那些黑暗的养料。

她知道这个念头有多么荒唐，多么惊世骇俗，多么挑战人伦的底线。婚姻，在她的认知里，本该是爱情的最终归宿，是两个灵魂相互吸引、彼此承诺、相濡以沫、携手走过一生的神圣契约。它应该建立在平等、尊重和爱的基础上。而现在，有人告诉她，可以用它来交换一个活下去的机会，用一个形式上的配偶，去换取死后的一颗肾脏、一片肝脏……这不仅仅是对婚姻制度的亵渎，更像是对人类情感和生命本身价值的一种双重践踏。在任何一个拥有正常道德观的人看来，这样的想法，无疑就是“自私和龌龊”的，是赤裸裸的、冰冷的算计，应该被钉在耻辱柱上，被世人的唾沫星子淹没。

“无耻！”她仿佛能听到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在尖利地斥责。

“下贱！”另一个声音随之附和。

可与此同时，那个更原始、更强大、更不容置疑的声音——求生的本能，像一头被囚禁太久、已然饿绿了眼睛的野兽，在她心底的牢笼里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咆哮和冲撞！它撕扯着她的理智，烧灼着她的神经。

“活下去！我要活下去！”

这个声音越来越响，最终如同海啸般，压倒了她脑海里所有那些属于文明社会的、体面的、矜持的、道德的声音。她太想活下去了！她才二十四岁，人生才刚刚走过一小半，还没有真正地、痛快地享受过青春和自由，还没有去看过雪山、大海、沙漠，还没有来得及好好报答父母的辛苦付出，甚至……还没有认认真真、不计后果地爱过一个人。死亡的阴影，像一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生命的倒计时。每一次透析，都像是在与死神进行一场疲惫的拉锯战；每一次检查报告上波动的指标，都牵动着她最脆弱的神经。她害怕，她恐惧，她害怕有一天，自己会像群里那些悄然灰暗下去、再也不发言的头像一样，悄无声息地、毫无价值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连一点微小的痕迹都留不下。

接下来的几个夜晚，王霄彻底陷入了失眠的深渊。她躺在冰冷的床上，眼睛在黑暗中睁得大大的，直直地望着天花板上那盏熄灯后依旧模糊可见的吊灯轮廓，内心进行着前所未有的、惨烈无比的天人交战。

一边，是残存的、属于“正常人”的尊严感和道德感在拼命拉扯着她，像无数根细韧的丝线，捆绑着她的手脚，缠绕着她的心脏，告诉她不能这么做！不能堕落至此！不能用婚姻做这种赤裸裸的交易！不能让自己沦为别人口中那个“为了活命不择手段”的笑柄和谈资！那样即便活下来，脊梁骨也断了，一辈子都要活在自我鄙夷和他人异样的目光里。

另一边，是求生本能发出的、近乎癫狂的呐喊，嘶吼着，咆哮着，撞击着她理智的堤坝：“活下去！我要活下去！活下去才有未来！活下去才可能拥有尊严！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一了百了！化作一捧灰烬！你甘心吗？！你甘心就这样结束吗？！”

她想起了透析针刺入血管时那尖锐的刺痛，以及随后四个小时无法动弹的僵硬和冰冷；想起了主治医生看着她时，那混合着同情与无奈的复杂眼神，以及那句“如果长期等不到匹配的肾源，情况会很不乐观”的委婉宣判；想起了父亲上次打电话来时，那强装轻松却难掩疲惫沙哑的嗓音，他说：“你别担心钱，我最近受到公司表扬了，有奖金……”；想起了群里，那个曾经很活跃、ID叫“笑对人生”的姑娘，上个月头像突然灰了，后来听说是并发了感染，没抢救过来……

一个个画面，像走马灯一样在她脑海里旋转，最后都汇聚成那三个血淋淋的大字：活下去！

在死亡的绝对面前，所有的体面、所有的道德、所有的矜持，都像是阳光下的冰雪，迅速消融，显得那么可笑，那么不堪一击。她像是一个在茫茫大海上溺水的人，眼看着就要被冰冷的海水彻底吞噬，而李叔故事里那个病友的做法，就像是一根突然漂浮到眼前的、带着倒刺的、甚至可能有毒的浮木。她知道抓住它可能会受伤，可能会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但她别无选择。若想活下去，若想从那片名为尿毒症的死亡之海中探出头来，呼吸到一口自由的空气，这，或许是她唯一能看到的、渺茫却又真实存在的出路。

她开始无法控制地、认真地思考这个想法的可行性。就像是在策划一场惊世骇俗的、只属于自己的秘密行动。

怎么发布征婚信息？要在哪个平台？那些知名的婚恋网站审核严格吗？会不会直接被当成违规信息删除？

要怎么向潜在的对象说明自己的情况？是开门见山，直接抛出那个惊悚的条件，还是先接触，慢慢试探？前者可能吓跑所有人，后者则像是在欺骗，良心难安。

对方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像故事里那个病友遇到的一样，也是一个身患重疾、对世界无所留恋的孤独者？还是一个别有用心、觊觎其他东西的骗子？或者……会不会真的有那种……出于某种极端利他主义精神的“圣人”？

无数个问题，像一团乱麻，在她的脑海里疯狂交织、缠绕，让她头痛欲裂，太阳穴突突直跳。可每当她被这些现实的问题折磨得想要放弃这个疯狂的念头时，李叔那句“现在，他还好好地活着”，就像最终极的诱惑，带着一种黑暗的、无法抗拒的魔力，在她耳边反复回响，给她注入继续往下想的、扭曲的勇气。

她甚至鬼使神差地，在一个深夜，打开电脑浏览器，在搜索栏里，颤抖着输入了“器官捐献”、“配偶权利”、“婚姻法”等关键词。屏幕上弹出的法律条文和医学伦理讨论，冰冷而客观，却让她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正在策划犯罪的阴暗分子，脸颊烧烫，心跳如鼓。

又一个黎明来临，窗外泛起了鱼肚白。王霄彻夜未眠，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脸色苍白得像一张被揉皱的纸。但她的眼神里，某种混乱的挣扎正在慢慢沉淀，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如同水底的淤泥般，缓缓析出。

她再次打开电脑，这一次，她直接点开了一个流量很大的本地婚恋交友网站。注册账号，填写资料。在“个人情况”一栏，她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咬着牙，勾选了“身患慢性疾病”。在“内心独白”那里，她删了又写，写了又删，反反复复几十次。

最终，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敲下了这样一段话：

“女，24岁，血型A，尿毒症晚期，长期透析。生命或许有限，但仍渴望阳光与温暖。在此，以最大的坦诚，寻求一位心地善良、无家庭负累的男士，希望能缔结一段相互扶持的婚姻。唯一所求，是若我不幸走在你之前，你能安然得到我的器官；若命运弄人，你先行一步，恳请你能考虑身后捐献器官，予我一份延续生命的可能。此请或许冒昧，实属无奈之举。非诚勿扰，愿以余生相报。”

她没有隐瞒自己的病情，甚至将其作为了开篇。她详细地说明了自己的处境，以及那个在任何人看来都堪称荒唐、甚至冷酷的条件。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烧红的小刀，在她心上烙下屈辱而疼痛的印记。写完后，她死死地盯着屏幕，反复看了无数遍，心脏像是被浸泡在冰水里，冷得彻骨。

她闭上眼睛，浓密而湿润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像两只垂死的蝴蝶。几滴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堤坝，从眼角滑落，砸在冰冷的键盘上。她伸出手指，那手指因为肾病的缘故，有些微微的浮肿，她将它们悬在鼠标的“发布”按键上方，停顿了足足有一分钟。

窗外，天色已经大亮，城市的喧嚣开始苏醒。但对于王霄来说，世界依旧是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终于，她猛地一咬牙，指尖用力，按了下去。

“叮”的一声轻响，提示信息发布成功。当然，她还在群里发布了同样的消息。

那一刻，她仿佛瞬间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像一滩烂泥般瘫软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没有如释重负，只有一种坠入无边深渊的失重感，和一种强烈的、想要呕吐的欲望。

她不知道这一步迈出，等待她的将会是什么。是石沉大海，永无回音？是铺天盖地的谩骂和嘲讽？还是……那微乎其微的、如同奇迹般的、一线生的希望？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那根带着倒刺的浮木，她已经伸手抓住了。无论前方是彼岸，还是更深的漩涡，她都无法回头了。

群里的消息图标还在电脑上不停地闪烁着，有人在分享新的饮食食谱，有人在约定下次复查的时间互相打气。王霄看着那跳动的小图标，心里五味杂陈，充满了一种背叛了“战友”般的负罪感。她没有告诉群里任何人自己的决定，她害怕看到张姐失望的眼神，害怕听到阿明不解的质问，更害怕李叔那仿佛能看透一切的、平静的目光。这个惊世骇俗的秘密，从此只能由她一个人，在这片人性的绝境里，孤独地背负，并等待着那个未知的、或许是拯救、或许是毁灭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