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旮旯村轶事】森林·白骨·红木箱（小说连载三十七）

徐堂忠（草根作家）

莽莽野牛岭，数十里黑森林横亘天地，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它是东西南北四个乡的天然界碑，旮旯村就蜷缩在它西麓的山旮旯里。

三十多年前，一支十五人的省级林业考察队劈开荆棘深入腹地，在窄长山谷的岩洞中，两具交错的白骨与一口朱红木箱，猝不及防地撞入视野，尘封的秘密由此撕开一道裂痕。

一

进山第八天，二狗子的耐心已被森林的阴郁啃噬殆尽。

参天古木交织成密不透风的穹顶，阳光被切割成细碎的光斑，在厚厚的腐叶层上投下诡异的晃动。风穿过枝叶的缝隙，发出鬼魅般的低语，每一步踩下，落叶都发出刺耳的咯吱声，像是森林在磨牙。猫头鹰的凄厉啼鸣划破死寂，总让他脊背发凉，仿佛暗处有无数双眼睛，正贪婪地注视着他和儿子的行踪。

父子俩衣衫褴褛，鞋底早已磨穿，随身携带的干粮早已告罄。他们像两头疲于奔命的野狗，在莽莽群山中徒劳穿梭。八天来，那口让二狗子魂牵梦萦的红木箱，依旧杳无踪迹。儿子的长吁短叹像火星般点燃了他的烦躁，他猛地踹了脚树干，枯枝簌簌落下。天未亮，他粗暴地摇醒熟睡的儿子，催促其下山觅食，自己则攥紧拳头，一瘸一拐地走向森林更深处——那藏着他半辈子念想的地方，绝不能就此放弃。

二十年前那个雾霭沉沉的黄昏，画面清晰如昨。二狗子躲在灌木丛后，亲眼看见被下放改造的老右派周天福，背着一口沉甸甸的红木箱，艰难地往山巅攀爬。那木箱朱红锃亮，在暮色中泛着诡异的光。次日，公社造反司令马大炮带着人挨家挨户搜查，要将周天福揪去批斗，却连人影都没找到。二狗子将这个秘密咽了二十年，那口木箱成了他午夜梦回的执念。

周天福曾是旮旯村的骄傲。大地主周万财的独子，留洋归来的林业教授，一篇《森林与人类》震惊国际学界。可文革的风暴骤起，他成了"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被遣返家乡接受改造。回村时，他仅带了那口红木箱和一床破棉絮。

村里人总见他往山里跑，油灯下伏案疾书，堆积的手稿塞满了半间土屋。好吃懒做的二狗子曾向马大炮告密，说他在写"变天书"。可当造反派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时，周天福却凭空消失了，只留下满屋散乱的纸页。

二

窄长的峡谷横在眼前，茂密的灌木严严实实地堵住了葫芦形的入口，这里连飞鸟的踪迹都难以寻觅。二狗子的心脏狂跳起来，一种强烈的预感攫住了他。他像猎犬般瞪大双眼，鼻翼翕动，拨开带刺的灌木，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探路。

突然，脚底一空，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身体便顺着陡峭的岩壁滚落下去，意识瞬间被黑暗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斑驳的阳光刺醒了他。头皮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他费力睁开眼，才发现一道三四寸长的伤口横贯额头，结痂的血痂黏住了睫毛。左腿传来钻心的疼痛，稍稍挪动便痛得冷汗直流——骨头断了。他挣扎着靠在岩石上，望着二十多米高的崖壁，暗自庆幸捡回一条性命。

就在目光收回的刹那，他的呼吸骤然停滞。十米开外的悬崖凹处，那口朱红木箱静静伫立，在斑驳光影中泛着温润的光泽。二狗子的眼神瞬间凝固，分不清是梦是醒。他想挣扎着站起来，剧痛却让他清醒——这不是幻觉，他找了二十年的宝藏，终于近在咫尺。

金银珠宝的幻象在脑海中炸开。周万财当年富甲一方，这箱子里少说也有几十万，说不定是百万巨款！二狗子摸出旱烟，"叭哒"抽了起来，疼痛早已抛到九霄云外。烟圈袅袅升起，在他眼中化作五彩光环，光环里，新盖的大瓦房鳞次栉比，漂亮的儿媳妇坐着小汽车上门，他忍不住发出得意的窃笑。

可这喜悦并未持续太久，一丝不安如乌云般掠过心头。他下意识地抽动嘴角，试图忽略那隐隐的恐惧，却不知这不安正是死神的预警。

夕阳西下，寒气从谷底悄然升起，像毒蛇般缠绕过来。二狗子裹紧单薄的衣衫，肚子饿得咕咕作响，他才惊觉自己已两天粒米未进。夜幕降临，山谷成了寒冷的囚笼，他蜷缩在岩石旁，牙齿不住地打颤。

半夜，刺骨的寒冷将他冻醒，喉管发痒，剧烈的咳嗽让他五脏六腑都像移了位。他摸索着点燃旱烟，烟雾呛得他咳得更凶，地上积起一堆带着血丝的痰。头晕目眩中，他死死盯着那口红木箱，儿子的身影成了唯一的希望。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在刀割。爷爷讲过的恐怖故事不受控制地冒出来：豺狼的尖牙，山霸的利刃，血肉模糊的尸体……这些画面在脑海中盘旋，让他不寒而栗。

第三天黄昏，二狗子已虚弱得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伤口化脓溃烂，高烧让他意识模糊，眼前的红木箱开始晃动，时而变大时而缩小。他想爬过去触碰那梦寐以求的宝藏，可左腿早已失去知觉，身体像灌了铅般沉重。暮雾弥漫，山谷在昏暗中考验着他的神经，黑森林吐出的寒气，几乎要将他冻成冰块。

迷迷糊糊中，他坠入噩梦：阎王爷拿着朱笔，在生死簿上他的名字旁重重打了个勾。惊醒时，冷汗浸透了衣衫，他自嘲地笑了笑，难道就要这样死在宝藏旁边？

绝望中，红木箱再次成为精神支柱。他想起祖辈世代的贫困，想起自己半生的潦倒，只要能得到箱中的财宝，他就能成为全县的首富，为儿子、为后代创下基业。想到这里，他嘴角扬起一抹诡异的笑容，脊背被岩石棱角刺痛的感觉，竟成了证明现实的慰藉。

夜半，秋风更烈。他艰难地挪动身体躲避寒风，却在岩石后方瞥见一团黑物。星光下，那东西蜷缩成虾状，黑亮的轮廓透着死寂。二狗子的呼吸骤然停止，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那是周天福的尸体！他啐了口唾沫，暗骂这老右派傻，守着万贯家财却落得如此下场，却没发现自己的处境，比尸体好不了多少。

日子在日出日落中流逝，他已记不清是第四天还是第五天。身体的衰败日益加剧，他既盼着有人出现，又怕来人夺走宝藏。这种矛盾像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心神，眼前的光环渐渐褪色，绝望的灰色不断蔓延。

他死死盯着峡谷入口，期待儿子的身影奇迹般出现。可灌木丛纹丝不动，只有风穿过山谷的呜咽声，像在为他唱挽歌。光环彻底消散时，二狗子的眼睛失去了神采，身体软软地靠在岩石上，再也没有了动静。

他的失踪，成了野牛岭又一个未解之谜，为这片黑森林增添了更深的阴森。

三

三十年后，考察队的手电筒照亮岩洞的瞬间，真相终于大白。红木箱被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叠叠泛黄的手稿——那是周天福教授耗尽毕生心血撰写的林业科研论著，以及详细的野牛岭森林资源考察资料。

"这是无价之宝！"省林科院的专家抚摸着手稿，眼中满是崇敬。这些凝聚着智慧的文字，是保护野牛岭生态的密钥，是林业研究的瑰宝。

可对于二狗子而言，这不过是一堆废纸。他穷尽半生追逐的财富幻梦，最终化为一场荒诞的悲剧。

从此，旮旯村人提起周教授，总会红了眼眶。他们感念着那位把一生献给森林的学者，而二狗子的名字，早已被岁月掩埋在黑森林的落叶之下，很少有人再提及。

野牛岭的风依旧呼啸，仿佛在诉说着两个灵魂的迥异归宿：一个为理想燃尽生命，留下千古财富；一个为贪婪迷失本心，终成荒野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