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进了园子,仿佛一脚踏破了时间的屏障。方才还是车马喧嚣的现代街衢,转眼间,亭台楼阁,水榭回廊,便一一地铺陈在眼前了。天色正向着黄昏里漫溯,阳光失了白日的锐气,变得醇厚而温润,像一坛陈年的酒,静静地泼洒下来。那光,流淌在乌沉沉的殿瓦上,描摹着朱红栏杆的漆色,也勾勒出楚楚侧脸的轮廓。她不言不语地走着,眼光却像被什么东西牵着似的,一会儿飞上那高耸的“紫云楼”的檐角,一会儿又落入脚下潺潺的曲江池水里。</p><p class="ql-block">我们信步走到一片极大的水泽前,想来这便是曲江了。水色是青郁郁的,像一块无瑕的凉玉,将天上流云的影子,岸旁垂柳的纤影,都温柔地揽在怀中。风过处,水面起了细细的皱纹,那云影、柳影便跟着模糊、荡漾开来,碎成千点万点金色的光斑,忽明忽灭的。近岸处泊着几只庞大的石舫,朱漆的船身,雕花的窗棂,静默地守着这一池碧水。我正凝神看着,楚楚忽然轻轻拉了我的衣袖,低声道:“你听。”</p><p class="ql-block">我们便都静下来。风里果然送来一阵若有若无的乐声,清越而悠远,像是箫,又像是笛。这声音飘飘忽忽的,仿佛是从水的那一岸,又像是从很远很远的朝代里,顺着时光的河流,一路流淌到我们耳边来的。这乐声一起,眼前的景致便霎时不同了。那石舫,那楼阁,仿佛都一瞬间被注入了魂魄。我几乎要疑心,那石舫的纱窗后,正有穿着圆领袍的官员在宴饮;那曲折的长廊上,正有拖着长裙的宫娥,举着团扇,嬉笑着走过。这热闹是我想象出来的,是这乐声替我唤回来的,一个繁华旧梦的影子。</p><p class="ql-block">“真好,”楚楚望着那水,眼里也漾着水光,“好像能听见唐朝的声音似的。”</p><p class="ql-block">我点点头,心里却无端地想起一句诗来。那是李太白的《忆秦娥》:“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只是此刻的箫声并不悲咽,这楼头也还没有月亮。然而那份穿越千年的,辽远的惆怅,却仿佛是一样的。我们此刻的徘徊,与千百年前某个古人的徘徊,在这乐声里,竟意外地有了片刻的重合。</p><p class="ql-block">夜色到底是一丝一丝地织上来了,像一滴浓墨在清水里无声地洇开。先是远方的建筑成了淡淡的剪影,继而,园子里各处的灯便一盏一盏地,次第亮了起来。这才是点睛之笔。白日里的芙蓉园,是工笔细描的图画,精致固然精致,总少些精神;夜晚的芙蓉园,却是写意的泼墨,那光便是它的魂灵。</p><p class="ql-block">尤其是那一片连绵的宫灯。红的,黄的,圆的,方的,一串串,一排排,沿着飞檐,顺着廊柱,迤逦开去,直将整座园林织成一片光的海。那光并不刺眼,是温软的,融融的,像母亲的目光。灯光映在水里,水便不再是那块青郁的凉玉了,而成了一匹抖动的,缀满了金线银丝的彩绣。水面下的光与水面上的光互相望着,交融着,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教人分不清何处是仙境,何处是人间了。</p><p class="ql-block">回去的路上,我们都有些默然。出了大门,重回那车灯织就的流光之中,方才园子里的一切,霎时便退得遥远了,像一场不敢置信的梦。我回头望去,那一片璀璨的灯海,已被高高的宫墙围住,只余下一抹晕黄的光,浮在沉沉的夜空里。</p><p class="ql-block">楚楚忽然轻声说:“我们像是做了一个盛唐的梦。”</p><p class="ql-block">我没有接话,心里却回味着她这句话。是啊,一个梦。那楼阁,那曲水,那乐声,那灯火,都是梦里的景致。我们不过是两个偶然的过客,在梦的边沿上,小心翼翼地张望了一眼罢了。而真正的盛唐,那气象万千的,包容一切的,让后人永远怀想的大时代,早已随着历史的尘烟,消散在比那宫墙更遥远的地方了。我们带走的,也只是一点光影,几声唏嘘,和一份醒来后,淡淡的,无以名之的惆怅罢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