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泽 邻</b></p><p class="ql-block"> 在那个激情燃烧的年代,赧水河并不总是温顺。每逢山洪暴发,浊浪便如脱缰野马,奔腾咆哮,甚至淹没两岸农田。但洪水终会退去,不过几日,赧水又恢复了往日的温婉,继续如母亲般滋养着这片土地,惠泽沃野和近邻。</p><p class="ql-block"> 对门界散落着田园坊的畲土,既有生产队的集体用地,也有各家精心打理的自留地。要去对门界劳作,必须渡过赧水。不愿爬坡的人多走些路,从鳖壳岩绕行;心急抢工时的,便选择踩着河中的跳石过河,再攀爬陡坡而上。</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一九六八年初夏的午后,陈肖氏与村里几位妇女结伴到对门界挖土种红薯。不料赧水上游突降两小时暴雨,河水猛涨,连鳖壳岩的小木桥都被冲走了。收工时分,眼看天色渐晚,几个妇女决定抄近路,手拉着手踏上了河中的跳石。担任妇女组长的陈肖氏走在最后,前面是她瘦弱的族婶美春。美春年岁已长,一只脚刚踏上湿滑的跳石,身子便是一个趔趄,侧翻着向河中栽去。陈肖氏眼疾手快,一把抓住美春的衣袖,两人一同跌入湍急的河水。好在离岸不远,被急流冲下三丈余后,陈肖氏奋力抓住了岸边的灌木。两人浑身湿透,奋力地爬上岸,惊魂未定。美春受了这番惊吓,再不敢过跳石,陈肖氏便陪着她,稍事歇息后重新爬上山,绕道上游两里多路,互相搀扶着慢慢走回家。</p> <p class="ql-block"> 田园坊有位历字辈的细叔,曾是民国时期的小学校长,满腹诗书。反右时因言获罪,被遣返回乡参加劳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只能评为三级劳动力,做些轻省活儿,常与妇女们一起在旱土劳作,勉强维持一家生计。七十年代初,新任队长看他不顺眼,便开了他的批斗会,还罚他挑着装满狗粪的芋筛游村,安排柳伢子随行监督。紫燕却始终对这位细叔恭敬有加。在柳伢子出门前,她悄悄叮嘱:“这个细爷爷不是坏人。民国时当年抓壮丁,他对你父亲有恩。游村的路上别为难他,走不动时就让他歇歇;没人的时候,你帮他挑一程。”</p> <p class="ql-block"> 村里有个同宗的远房侄子,是个聋哑人。父亲早逝,母亲改嫁,奶奶将他拉扯到十几岁也撒手人寰,从此他便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紫燕自家孩子多,常常吃了上顿愁下顿,却总不忘隔三差五给这个聋哑侄子送去半碗吃食——有时是一块红薯,有时是几粒毛芋。一次,紫燕正在蒸野菜拌米糠的粑粑,聋哑侄子闻到香气,挑着两小捆茅柴来到家门口,笑眯眯地望着她。紫燕心下了然,待粑粑蒸熟,便用筷子夹了两个递给他。那米头粑粑粗糙难咽,聋哑侄子却一小口一小口细细品尝,不时摇摇头,脸上始终挂着满足的笑容。吃完后,他将碗洗净,朝紫燕扬扬手,心满意足地离去。</p> <p class="ql-block"> 隔壁老李家的婆媳关系一直是个谜。那屋里经常叮当作响,不是吵嘴就是动手,不是手臂青紫就是脸颊红肿。那年秋日上午,紫燕正在家门口浆洗被单,忽闻隔壁棍棒之声又起。她放下湿漉漉的被单,推开李家大门准备劝和。不料一把烧火的铁钳迎面飞来,紫燕侧头躲过,右臂却结结实实挨了一下,顿时红肿起来。见这情形,紫燕也不客气,厉声喝道:“你们娘俩这是做什么?连铁家伙都动上了,不要命了吗?”婆媳二人见误伤了人,又被这般呵斥,这才住了手。紫燕便开始温言相劝:“都是一家人,同锅吃饭,同屋檐下过日子,都是做娘做奶奶的人了,有什么天大的事非要闹成这样?”她转身对媳妇说:“你上过学,是个知书达理的人,家务事上就让着婆婆些,多干点活累不坏人。”又轻声劝家婆:“您老也是,媳妇这么俊俏,这些年来给您添了孙女又添孙子,心疼都来不及,怎么舍得打骂呢?您消消气,多担待些。”就这样,她劝了媳妇劝婆婆,用她的温情和智慧,抚平了东邻西舍的诸多嫌隙。</p><p class="ql-block"> 紫燕过世后,每当村里遇到难以调和的矛盾,总有人不禁感叹:“这件事要是三嫂还在,就好办了。”</p> <p class="ql-block"> 一九七六年初春的夜晚,水东街突发大火,相邻的六户人家被烧得片瓦无存。第三天上午,紫燕让柳伢子挑上六十斤大米,来到临时安置灾民的地方。她一户一户地走访,陪着每位女主人说些宽心话,陪着掉眼泪,临走前量上几升米,还歉然道:“真不好意思,家里每月的粮食也紧巴,只能匀出这么多了。”走完六户人家,紫燕满面戚容,使劲用袖子抹着眼泪,声音都已嘶哑。</p> <p class="ql-block"> 那担米的重量,那些温暖的话语,那些真诚的眼泪,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能抚慰受灾乡邻破碎的心。在这个质朴的乡村妇女身上,人们看到了最本真的善良——那不是刻意为之的施舍,而是发自内心的共情与担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