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昵称: 稳心颗粒 美篇号: 16564016</p> <p class="ql-block">1977年秋,我在插队所在地吉林省延吉县三道中学高中部担任住宿生管理员。彼时学校寒假来得晚,学生要到1月下旬才放假,想着回家过年时间仓促,且想利用寒假备战1978年高考,我便早早决定留校,不回上海过年。</p> <p class="ql-block">1978年1月20日,公社知青办的玄主任突然托人捎来口信:公社知青办的玄主任突然托人捎来口信,让我1月24日赴延吉市陶瓷厂报到。梦寐以求的招工机会竟猝然降临,我攥着那张薄薄的通知,心潮翻涌,喜忧参半。宿舍窗棂上,学生们亲手剪的窗花仍透着鲜亮的红;书架一角,那几本尚未启封的备考材料静静安放。半年来与学生同吃同住、灯下共读的细碎时光,一帧帧在眼前闪回。纵有万般不舍,我终究还是背起行囊,告别了这片早已视作“家”的土地。</p> <p class="ql-block">到陶瓷厂后,我格外珍视这份工作,未料刚满五个月,一场意外工伤迫使我停下手头工作,暂时回上海家养伤。那年年底,全国知青大返城浪潮席卷而来,春节前,陶瓷厂的上海同事特意登门探望,告知我厂里大多数上海知青已通过“顶替”政策返沪,并在父母单位就职了。这话如芒在背,我再也坐不住,大年初二的鞭炮声尚未散尽,便拎着简单行李,匆匆登上返回吉林延吉的火车。</p> <p class="ql-block">年初五清晨,火车抵达延吉市站台,我裹紧棉袄拎着行李快步冲出车站,在寒风中一眼瞥见等候的马车,扬手喊住便跳了上去,催促车夫直奔延吉陶瓷厂人事部。指尖攥着事先写好的辞职报告,心中忐忑不安,生怕手续繁琐。未曾想,吉林省对在职上海知青回城格外体恤支持,管事的金主任接过报告,二话不说从档案柜翻出我的省招工调拨证,麻利地帮忙转接组织关系、开具证明,全程手脚不停。最后,他将重新封严的档案袋递到我手中,还笑着拍了拍我的胳膊:“去出纳小朴那儿领退职生活补助费,可别忘了!”我连声道谢,领完补助后,便马不停蹄赶往龙井的延吉县知青办公室。</p> <p class="ql-block">抵达县政府门口才发现,前来办理返回原插队地手续的上海在职知青络绎不绝,队伍从办公室门口排到了大院外。我赶紧找位置排队,从中午11点站到下午3点多,双腿发麻才终于办完手续。此时前往三道湾的客车早已停运,龙井工作的上海知青也都回家过年了。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找到在龙井工作的上海知青顾宗域,在他宿舍借住了一晚。</p> <p class="ql-block">次日一早,我揣着办好的手续,坐上龙井前往三道的支边客车。车窗外的雪景飞速倒退,熟悉的村庄轮廓愈发清晰,我的心也随之提起。在三道公社站下车后,我径直前往公社知青办。不料,知青办主任老玄(一位下放干部)已返回延吉市,知青工作由原三道公社社长老隋临时负责。在公社办完手续,接下来需回原中心二队集体户,等候上海母亲单位的顶替调令,我不由加快了脚步。</p> <p class="ql-block">刚拐到集体户那条巷口,迎面撞见的老乡便拽住我,语气急切:“你咋才回来?集体户那房子,早被胡、王俩人给卖了!”这话如巨石砸来,我瞬间懵了,胸口一股气直往上涌,又急又恼。正当我攥拳手足无措时,身后传来熟悉的招呼:“这不是四队的尹老师吗?你咋在这儿?”回头一看,是中心三队朝鲜族知青小孟。我将遭遇告知他,小孟立刻拍着胸脯:“阿尼哈塞哟(嗨,哥们),多大点事儿!跟我回我们集体户住,咱们都是知青,还能让你没地方去?”就这样,在最狼狈的时刻,朝鲜族知青及时伸出援手,解了我的燃眉之急,让我有了临时的“家”。</p> <p class="ql-block">在等待上海顶替调令的日子里,朝鲜族集体户的温暖成了我的依靠。三队集体户的知青们未将我当外人,让我享受与朝鲜族男知青同等的待遇,每日都能吃到朝鲜族特色吃食。负责生活的朝鲜族女知青质朴勤劳,将集体户打理得井井有条:地面扫得一尘不染,炕上褥子叠得方方正正;每天天不亮便起身烧炕做饭,夜晚炕头始终暖烘烘的;睡前还会端来热乎乎的洗刷水,看到我换下的脏衣服便顺手拿去清洗。二月的三道湾,室外零下二十多度,寒风刮在脸上如刀割般疼,可集体户的屋子里,始终温暖如春。</p> <p class="ql-block">集体户的知青们待我如客,知晓“阿拉上海人”爱吃大米饭和拌豆腐,便将队里分的大米和黄豆悉数拿出。即便玉米这类粗粮,聪慧的朝鲜族女知青总能做出别样风味:玉米温面煮得筋道,浇上自制辣椒大酱,鲜香爽口,辛辣劲儿直窜喉头,吃完浑身暖意融融;还有裹着朝鲜族泡菜的黏玉米面饼,蒸得软糯,咬一口,泡菜的酸辣与玉米的香甜在口中交织,让人胃口大开。在三队集体户住了五十多天,我体重增重了好几斤,那是我插队多年来过得最踏实、最幸福的一段<span style="font-size:18px;">集体户</span>时光。</p> <p class="ql-block">等待的日子里,三道邮局成了我每日必去的“希望站点”。说实话,那些日子的焦灼煎熬难以言表。每天早上九点,我都会雷打不动赶往曾做过临时乡邮员的三道邮局,进门先问柜台的金局长:“今天有上海来的信吗?有没有我的调令?”得到“没有”的答复,心头便沉一下;若有上海来的邮件,我总会凑过去仔细查看收件人,生怕遗漏自己的那份。起初我总提心吊胆——因有过短暂的“上调”经历,生怕母亲单位知晓后节外生枝。</p> <p class="ql-block">乡邻旧友的情谊,是这段时光里最治愈的慰藉。走在中心村的土路上,会遇到队里的老乡,他们老远便打招呼:“‘矮子木’(乡亲对我的爱称),啥时候回来的?”;在三道招待所歇脚、去供销社购物,也常碰到熟悉的面孔——有曾在生产队一同劳动的社员,有邮局、学校、林场的旧同事,还有过往帮过我的三道友人。我们会站在路边寒暄几句,聊聊分离后的各自生活,这份纯粹真诚、不掺杂质的情谊,此后再未遇到,如今回想起来,依旧格外珍贵。</p> <p class="ql-block">等待的日子里,重访故地成了我重温插队岁月印记的方式。我走访了那些曾劳动与工作过的地方,前往中心四队、八队和二队的生产队,与相熟的父老乡亲唠家常,听他们细数去年的好年成——四队“玉米一畘三株”喜获丰收,这正是我们刚下乡时参与的科学种田项目,可惜当年因种种原因未能成功;八队豆薯间作试验收效显著,这原是我和秦大爷等人构想的方案,后来四队分出新建的八队,此事便搁置了;1975年集体户并户后,我去到的二队,如今队里的蔬菜大棚已落地投用,而这正是当年我在四队做菜园子“二掌柜”时就有的设想。曾经的心愿如今皆成现实,生产队社员家的日子也比从前好过了。</p> <p class="ql-block">我还去三道林场看望了崔阿妈妮、朴阿加西、孙大娘、黄婶等人……在林场苗圃的那些日子,正是他们的体恤与关怀,让身在异乡的我倍感温暖。踩着覆着薄霜的林间小路走向苗圃,远远便看见全主任、金管理员、小毕等人正忙着做开工准备。上前与他们寒暄,感念着当年全主任的悉心指导、金管理员的格外关照与小毕的倾力相助。 。他们告知我,去年苗圃评上了安图林业局先进单位,还聊起当年全主任让黄克国带我管理的那台半自动浇水机——如今经他几番钻研改良,不仅浇水更均匀,且只需几人便能轻松操作,全主任也因此获得了局里的创新奖。如今局里不少林场的苗圃都来取经,连大石头林业局也有人专程赶来学习,我由衷为他们感到高兴与自豪。</p> <p class="ql-block">前往三道邮局时,我总会顺手帮忙收邮件、分邮件、送邮件。指尖抚过熟悉的分拣格口,臂弯托着待送的包裹,那些重复无数次的送递动作,总让我恍惚变回当年那个临时乡邮员。至今难忘那年雪地送邮件的经历:新年前连下数日大雪,总算停歇,延吉县邮局用雪地防滑车将报纸邮件送至三道湾。次日一早,我背着邮包、拉着装邮件的耙犁,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四十里路;虽历经艰辛,但能将党的声音、亲人间的书信包裹及时送到乡亲们手中,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p> <p class="ql-block">重回三道学校,踏入三道小学,站在六年级教室外,听着朗朗书声,仿佛看见自己攥着课本、指尖点着黑板,声情并茂讲课的模样;来到高中住宿区,一切依旧是熟悉的景象:清晨女生系着围裙帮食堂忙活的身影,傍晚男生扛着柴刀劈柴烧炕的劲头,人人都在为这个大家庭操劳;就连夜晚自习的灯光下,都还映着当初我做管理员时,大家一同低头刷题、轻声研讨的画面——那正是恢复高考后,大家紧握机会、共赴升学之路的模样;走进教师办公室,见到熟悉的领导和同事,心底暖意涌动,忍不住感谢过往他们给予的帮助与鼓励。是三道学校,让我重拾书本、坚持自学,走上了教书育人的讲台。</p> <p class="ql-block">每到一处,认识我的父老乡亲都格外热情,拉着我的手问长问短。三道的好友更执意邀我登门做客,饭桌上总少不了当地的“最高礼节”:汉族朋友端来猪肉炖粉条,油润喷香的粉条裹着醇厚肉香,一口下去满是踏实的满足;或是煮上猪肉酸菜饺子,鲜美的汤汁里全是家的滋味。朝鲜族朋友会做辣白菜豆腐汤、打糕,鲜辣的汤能驱散一身寒气,软糯的打糕蘸着白糖,甜味直抵心底。看着我吃得津津有味,他们的笑容比谁都灿烂。在当年物质匮乏的艰苦岁月里,这份毫无保留的真挚情谊,我始终妥帖珍藏,满心皆是感激。</p> <p class="ql-block">等待的日子里,意外的小美好,悄悄将上海的旧时光与三道湾的当下交织在一起。那日在公社卫生院前,我竟撞见了上海童年里的“街头爆米花”。跑去村口宋永春家要了一罐玉米,付了一毛钱加工费,便站在一旁看老师傅忙活:他把玉米塞进铁罐,拧严盖子,架到炉火上,一手摇把手转罐子,一手添煤,火苗舔舐罐身,映得周围暖意融融。孩子们早已围拢过来,屏住呼吸紧盯铁罐,盼着等会捡掉落的爆米花。“响了!”老师傅迅速将铁罐对准布兜,“砰”的巨响炸开,浓烟裹着甜暖香气涌来,三道湾的玉米粒开出了美丽吉祥的花。我抓一把塞进嘴,剩下的全分给了围拢的孩子们。甜味还是当年的,却少了儿时伙伴与抢食的喧闹,多了三道湾孩子叽叽喳喳的笑声与举着小手的雀跃。两段时光在舌尖脆甜里缓缓重叠,把上海童年与三道湾当下紧紧系在一块儿了。</p> <p class="ql-block">等待的日子里,心总像被风揪着般焦躁,直到一场大雪降临,轻轻抚平了所有慌乱。清晨醒来,刚擦净结着霜花的木窗,指尖余温还凝在玻璃上,窗外的冷意已悄然漫进屋内——我撞进了三道湾漫天飞雪的怀抱里。雪花哪里是寻常模样,分明是风中碎裂的晶莹冰晶,从铅灰云层间慢悠悠坠落,堆叠在各家草顶,将干枯草茎裹成蓬松白絮;又粘附在松枝、铺满田垄,片刻间,山村便裹上厚厚的白衣,白得晃眼,静得连雪花叩击窗棂的轻响都能透过玻璃听清。雪停天晴,我裹紧棉袄,踩着脚踝深的积雪往东山走去——那是金达莱盛开的地方,再过一月,山间的花便要绽放了。积雪在脚下“咯吱咯吱”作响,宛若耳畔的轻声絮语。望着眼前白茫茫的澄澈世界,等调令时揪紧的心忽然松快下来,对调令泡汤的担忧、悬着的焦虑,全被白雪严严实实地覆盖,心里只剩纯粹的静谧。</p> <p class="ql-block">等待的日子里,一场“假离婚”让我看清了返城政策下的无奈。那天去公社找隋社长,路过公社民政办公室,亲眼目睹了“小芳的故事”。一对小夫妻在办离婚,男的是林场职工(原上海知青),女的是当地姑娘,他俩成家不久,婚后感情也很好。可按当年的返城政策,知青在当地结婚成家,便不能回上海了。为拿到返城资格,男的别无他法,只能跟姑娘办“假离婚”。我看着他们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姑娘红着眼眶,手不住发抖,男的低着头,笔尖在纸上顿了好几次,才落下名字。我的心像被什么揪着一样疼,那段在乡村萌发的纯粹爱情,就这样被现实深埋在彼此心里,不知日后是否还有续缘之机,也不知这一别,会不会便是一生。</p> <p class="ql-block">等待的日子里,心底还藏着深切的遗憾:未能趁这段空隙,见到林场挚友徐宏康大哥、黄克国兄弟。当年初到林场苗圃,陌生的环境与农活,常让我手足无措,是他们成了艰苦岁月里最坚实的“摆渡人”。徐哥徐嫂待我如家人,生活上悉心照料,困惑时耐心疏导,是我异乡漂泊时最温暖的依靠;克国每日与我并肩劳作,星空下畅谈未来,这段时光是贫瘠岁月里的一束光,驱散了我的迷茫与孤寂。这份毫无保留的帮扶与陪伴,早已深深镌刻在我心底,成为此生难以磨灭的温暖印记。世事流转,众人各自奔波,克国兄弟与爱人(同安图林业局工作的辽宁知青),在知青大返城时,已带着满心牵挂返回了弟媳的老家;宏康大哥一家,也举家迁往安图东明林场。如今我仍在三道等候调令,却已暗下决心:返回上海途中,经东明林场,无论行程多么匆忙,定要中途下车探望大哥一家,当面诉说这份跨越山海的感念,不负当年的真挚情谊。</p> <p class="ql-block">回三道湾已一个多月了,母亲单位的调令仍杳无音讯。起初的焦虑、急躁渐渐褪去,我反而平静下来:“不就是在广阔天地里继续飞翔吗?”就在这时,八道公社合作大队的上海知青小付打来电话,在那头喊道:“永林,别在家傻等了!来我八道沟玩,咱们一起打野鸡、套野兔,再去山里采些冻蘑菇,总比在家瞎琢磨强!”我心头一动,与其困在屋里等消息,不如出去透透气,当即应允。我将去处告知金局长,托他若有调令消息,务必第一时间通知我。次日天刚亮,我便坐着拖拉机出发了。颠簸一个多时辰后,终于抵达五十里外的八道沟。未曾想,两天后的晚上,合作大队部的值班员突然喊我接电话,那头三道邮局的金局长,语气急切得像着了火:“小尹!快回来!你母亲从上海发了电报,说顶替调令两日前已从上海寄出,让你赶紧准备!”</p> <p class="ql-block">1979年3月23日,上海来的顶替调令终于抵达三道湾。我攥着调令,一路狂奔至公社办理手续,盖章、签字都格外迅速,生怕这份幸福转眼没了。手续办妥后,我急忙去跟三道湾的朋友们告别:先前往三队集体户,向小孟他们致谢,女知青们还塞给我一包自制辣白菜,让我带回上海,给家人尝尝延边的味道;再去中学、小学、邮局和林场,与昔日同事道别,他们叮嘱我到家后务必写信报平安,日后有需尽管开口;最后去老乡家,与照顾过我的乡亲们辞行,队婶煮了几个鸡蛋放进我包里,说路上饿了能垫垫肚子。这些带着三道湾心意的物件,将要陪我一同返回上海。</p> <p class="ql-block">时光飞逝,3月26日转眼而至——这是我离乡回沪、顶替启程的日子。天还未亮,三队的女知青们便围着灶台,为我准备早饭;匆匆吃过早中饭,上午十点整,小孟拎着我的行李,陪我往三道客车站走去。眼前是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远处三道湾的山头依旧覆着积雪。想到即将离开善良的三道人、养育我近十年的故土,还有困难时给予我温暖帮扶的朝鲜族集体户,泪水瞬间涌上眼眶,心里又酸又涩。汽车正要发动,队长单永和突然赶来,在车下挥手喊道:“尹永林,路上照顾好自己,记住三道!”我扒着车窗,用力点头,看着他们的身影渐渐变小、化作黑点,直至消失在视野里,我才敢让泪水肆意流淌。</p> <p class="ql-block">在三道湾的那些岁月,定格着我鲜活的人生片段:有面朝黑土背朝天的耕耘之苦,有立于三尺讲台的育人之责,有苗圃中躬身育苗、掬水浇灌的专注,有邮局里分拣报刊、递送函件的辛劳,更有招工消息传来时的忐忑,顶替返城获批后的狂喜 。最珍贵的青春、最难忘的人与事,都深深镌刻在长白山脚下的这片土地上。后来返回上海,读书、教书、成家立业,阅尽世事变迁,三道湾却始终珍藏在我心底最深处。它不仅是一段经历,更是我的启蒙之地、成长沃土,教会我何为善良、何为感恩与担当。再见了,三道湾!你早已不是过往,而是刻在生命里的印记,盛满了永不磨灭的回忆。</p> <p class="ql-block">《在等待上海顶替调令的日子里》</p><p class="ql-block">作者:原吉林省延吉县三道公社中心大队上海知青尹永林</p><p class="ql-block">文章来自作品集《插队时的记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