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乾坤一湾，华夏半章

峰哥

晨雾如轻纱未敛，细雨若银丝垂落，我自黄河畔的客栈启程。往日奔腾咆哮的母亲河，此刻浸润在朦胧雨幕中，竟卸下了雷霆万钧的磅礴铠甲，显露出温婉如玉的柔美肌理。河对岸，山西的轮廓在烟雨中若隐若现。

二十年前初谒三晋，壶口瀑布的雷霆万钧便在心上镌刻永恒印记；七年前旧地重游，更添几分故人相逢的亲切；去岁十日深度行走，终让对这方沉淀着五千年文明厚土的情愫，化作血脉里奔涌的眷恋。现在，又是一种莫名意念让我驱车驶过雨幕中的黄河大桥，再度踏入山西壶口镇，作一次短暂的“车览”。

在中国文明的版图上，相邻省份常有文化交融的轨迹，而晋陕两地尤甚。以黄河为界，它们恰似同源而生的孪生兄弟，血脉里奔腾着相同的华夏基因，却在岁月雕琢下淬炼出各异风骨，共同撑起华夏文明最坚实、最厚重的“精神腹地”。

黄河如碧绦蜿蜒，晋陕若双璧辉映。山河的造化，让两地一衣带水、骨肉相连——同是华夏文明的摇篮，同是王朝鼎革的基石，共同承载着中华民族的童年记忆与辉煌史诗；又在同根同源的文化土壤里，培育出“和而不同”的文明之花。晋陕大峡谷是天地最慷慨的馈赠，黄河在这里从不只是地理界碑，更是滋养文明对话的千年走廊。激流险滩塑造了相似的水文记忆，两岸黄土高原则在风霜雨雪中缔结为生命共同体。陕西的雄浑，如壶口瀑布般金戈铁马；山西的沉静，似乾坤湾般韬光养晦。它们宛若阴阳相生的太极，共同铸就华夏文明的“黄河双璧”，山河赋予其铮铮铁骨，历史注入其滚烫血脉，文化则让它们在差异中相映成趣，成为中华文明图卷上最动人的篇章。

折返陕西境内，沿“沿黄观光路”北上，云岚在山腰缠绵，盘山公路在雾中若游龙隐现。路旁苹果园里，累累果实压弯枝头，丰收的甜蜜在细雨滋润下悄然发酵。散落的村落、古朴的客栈，在雨雾中勾勒出静谧剪影；路上少有车辆，唯有偶尔窜出的狸奴黄犬，短暂划破这片宁静，又倏忽隐入村落深处。山脚下，黄河的涛声如大地心跳隐约传来，晋陕大峡谷的壮美长卷，正随着车轮转动徐徐展开。

这条被誉为“中国1号公路”的沿黄观光路，本就是一幅流动的“黄河万里图”。它串联起晋陕大峡谷最璀璨的明珠——既有“黄河之心，民族之魂”的壶口瀑布，也有“天下黄河第一湾”的乾坤湾。随时驻足，便能捕捉母亲河的千般姿态：时而如猛士挥戈般气吞山河，时而似仙人挥毫般婉转逶迤。

如今的陕北，早已褪去昔日的苍凉模样。草木葳蕤，绿意盎然，夏秋时节的景致，竟与巴山蜀水的灵秀遥相呼应。想起往日信天游里“见面面容易拉话话难”的诙谐唱词，如今山峁被郁郁葱葱的林木覆盖，只怕姑娘小伙想要挥手致意，都要在层叠翠色中寻觅彼此身影了。

念及同行家人未曾造访延安，特意绕行百余公里，专程赴宝塔山瞻仰。途经“南泥湾风景区”，奈何行程匆匆，只能隔窗遥望那片传奇的土地，将这份遗憾化作他日再访的约定

抵达宝塔山时，雨霁初晴。天地如洗，碧空如镜，漫山翠色欲流，那座巍峨的宝塔依然傲立苍穹，如一位历经沧桑的守望者，向每个来访者无声诉说着烽火岁月，让延安精神在时代变迁中生生不息。

辞别延安，我们寻至清水湾。此时游人甚少，天地间只余黄河与群山的私语，宁静得能听见时光流淌的声音。黄河行至此处，仿佛被山峦温柔环抱，骤然收敛起雷霆万钧的气势，绕着山峁勾勒出优雅的弧线，将黄土高原的雄浑与流水的灵动完美交融，绘成立体的山水长卷。

这里没有壶口的震耳欲聋，却蕴藏着独有的温厚与深沉。黄河在此放缓脚步，仿佛在与古老的土地进行一场跨越千年的对话，也让每个驻足的行者，都能读懂母亲河深藏不露的脉脉柔情。

当乾坤湾闯入视野的刹那，所有辞藻都黯然失色。作为晋陕大峡谷的灵魂所在，黄河在黄土高原上挥毫画出320度的绝美弧线，“天下黄河第一湾”的盛誉，实至名归。

此时的乾坤湾，宛如天地挥洒的瑰丽油画。黄河在此收敛奔涌的节奏，以一道兼济阴阳的“S”形弧线缠绕群山，将黄土高原的苍劲与初秋的清朗完美融合。

两岸山峁尽披秋裳：崖壁上的黄栌初染胭脂，为赭黄坡地点缀暖色；酸枣树悬挂玛瑙般的果实，在微风中轻颤；坡地上的谷穗低垂，流淌着金色的光河，与墨绿的松柏、淡黄的野草交织出丰富的层次。清风过处，草木的清香糅合黄河的水汽扑面而来，消散了残夏的余热，只留下初秋的沁爽。

偶有数只水鸟掠过天空，远方的村落栖息在山坳，土黄色窑洞顶飘起的炊烟，与天际流云相互致意，为这幅壮阔河山添上几笔人间烟火的温暖。

这便是黄河——她可以是劈开黄土的雷霆，也可以是怀抱山峦的细浪。她以乾坤湾定义何为壮阔，用清水湾诉说何为柔情。在她奔流不息的波涛里，映照的是一个民族既刚且柔的灵魂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