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依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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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ql-block">梧桐依旧(上)</p><p class="ql-block">一九七五年的国庆节前,二十八岁的陈致远和二十五岁的林婉如在县中学的梧桐树下拍了结婚照。如今那张泛黄的照片就摆在客厅的榆木五斗柜上,旁边是金婚时儿子用无人机给他们拍的合影——当年那个穿的确良衬衫的俊朗小伙,如今成了七十八岁的白发老人;扎着麻花辫的姑娘,也变成了七十五岁的老太太。</p><p class="ql-block">清晨五点四十分,智能窗帘自动拉开时,陈致远正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纹发呆。这栋九十年代建的老房子,就像他的身体一样处处透着岁月的痕迹。他缓缓侧身,听见自己颈椎发出“咔”的轻响。身旁的林婉如还在熟睡,老人特有的轻微鼾声像首安眠曲。她松垮的眼睑下藏着当年让陈致远一见钟情的杏眼,依旧迷人,如今那双眼只有在给孩子们讲故事时才会重现光彩。</p><p class="ql-block">墙上的智能显示屏亮起苏轼的诗句:“事如春梦了无痕”。陈致远摸到床边的拐杖——去年摔伤后离不开的“第三条腿”,杖头已经被手掌磨出包浆。他弯腰穿拖鞋时,看见自己脚背上凸起的青筋像老树的根系。这双脚走过多少路啊,从乡村教室的水泥地,到如今社区阅览室的木地板,到底有多少步无法计算。</p><p class="ql-block">“咳、咳咳——”厨房传来妻子的咳嗽声。陈致远快步走去,假牙在嘴里轻轻晃动。三十年前镶的这副假牙,陪他啃过支教时老乡送的冻梨,也嚼过学生们塞来的喜糖。</p><p class="ql-block">林婉如正在灶台前熬粥,佝偻的背影像张拉满的弓。她左手撑着料理台,右手搅拌着白粥,小指不自然地弯曲——那是批改作业落下的腱鞘炎,时不时发着。围裙口袋里露出半截药盒,速效救心丸的锡箔纸在晨光中闪闪发亮。</p><p class="ql-block">“怎么又穿这件旧毛衣?”陈致远伸手拂去她肩头的线头。这件枣红色毛衣是林婉如2000年五十岁生日时女儿织的,袖口已经开线,她却总说“补补还能穿十年”。</p><p class="ql-block">“今天,患自闭症的小雅要来,孩子怕见新东西。”林婉如从蒸锅里取出两个馒头,其中一个明显小一圈。她掰开大的那个,把多的一半塞给丈夫:“你腿不好,多吃点。”馒头热气氤氲中,陈致远看见她指甲上的竖纹——像老树的年轮,记载着七十五载春秋,记载着七十五载的喜怒哀乐。</p><p class="ql-block">社区阅览室里,陈致远正踮脚取书,膝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这个动作让他后腰的旧伤隐隐作痛——那是1998年为保护学生被倒塌的书架砸的。书架最上层摆着他们1985年结婚十周年时买的《辞海》,书脊烫金早已斑驳,至今仍如敝帚自珍。</p><p class="ql-block">“陈爷爷…”小雅怯生生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孩子盯着老人卷起的裤管下露出的伤疤——2024年骨折手术留下的蜈蚣状痕迹。陈致远急忙放下裤腿,却露出更多陈年旧伤:脚踝上的白痕是1980年代带学生下乡劳动时摔的,手背的灼痕是深夜批改作业被煤油灯烫的。</p><p class="ql-block">午后的阳光透过老式钢窗,在阅览室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林婉如戴着断了腿的老花镜,用橡皮帮小雅擦作业本。孩子突然指着她手腕上的玉镯问:“林奶奶,这个绿圈圈为什么有裂痕?”</p><p class="ql-block">“这是你陈爷爷1975年用第一个月工资买的。”她摩挲着玉镯上2015年修补的金缮痕迹,“十年前摔裂时,孩子们凑钱帮我修的。”镯子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就像这对老夫妻被岁月磋磨却依然美好的感情。</p><p class="ql-block">陈致远望着窗外那棵老梧桐树,想起泰戈尔的诗句:“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他们这一生,不曾绚烂如夏花,却也在无数孩子心中种下了希望的种子。</p><p class="ql-block">“爷爷,您哭了吗?”小雅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p><p class="ql-block">陈致远抹去眼角的泪花:“没有,是阳光太刺眼了。”他翻开一本旧相册,指着一张黑白照片,“这是1972年,我和林老师第一次带学生去野外考察。”</p><p class="ql-block">照片上,年轻的陈致远和林婉如并肩站在梧桐树下,身后是十几个笑容灿烂的学生。那时的他们,怎会想到这并肩的身影,会走过半个世纪的风雨。</p><p class="ql-block">林婉如走过来,手自然地搭在丈夫肩上:“那天下着毛毛雨,孩子们用梧桐叶当伞。”</p><p class="ql-block">“您腰上的伤就是那天摔的吗?”小雅问。</p><p class="ql-block">陈致远惊讶于孩子的细心:“你怎么知道?”</p><p class="ql-block">“王叔叔说的,他说您为了扶一个滑倒的学生,自己撞在了石头上。”</p><p class="ql-block">林婉如轻笑:“你王叔叔就是那个滑倒的学生。”</p><p class="ql-block">小雅的眼睛亮了起来:“真的吗?他现在是医生呢!”</p><p class="ql-block">“是啊,”陈致远望着相册感慨,“教育不是注满一桶水,而是点燃一把火。看到学生们在各行各业发光发热,比什么都强。”</p><p class="ql-block">窗外,梧桐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仿佛在应和着老人的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