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缘的存折与岁月的树

金风送爽

　　常听老人言：“一代亲，二代分，三代疏，四代忘。”这话像一句冰冷的谶语，道尽了世道人情的某种真相。我们这泱泱古国，向来最重血缘宗法，可细究起来，能清晰记起“太爷”名讳与故事的，又有几人？那厚厚的族谱，与其说是鲜活的记忆，不如说是一座沉默的碑，铭刻着来路，却照不亮归途。

我曾以为，亲戚关系是一棵盘根错节的大树。母亲的枝桠上，挂着姨舅姥娘；父亲的树干上，立着叔伯姑奶。而我们这一辈的表亲、堂亲，便是依偎在主杆旁的丛生枝叶，看似繁茂，其生命的养分，却都源自同一处——我们的父母。

父母在时，他们是这棵大树的“粘合剂”，是那条输送情感养分的核心脉络。年节的团聚，婚丧嫁娶的往来，一切的走动与热闹，都围绕着他们生发。那时，血缘是根，相处是叶，根深而叶茂。童年的所有温暖，那些被鞭炮点亮的除夕，被故事填满的夏夜，其底色，皆是父母撑开的那片无风无雨的天空。彼时，同一个屋檐下长大的兄弟姐妹，更是这棵树干上最紧密的连理枝，共享着同一段岁月，争吵也好，亲昵也罢，终究是一个整体。

直到父母这棵“大树”倾颓，我们才骤然发觉，那盘根错节的联系，仿佛在瞬间松动了。最先是那些倚仗着父母这“主干”而存在的远亲，如细小的旁枝，风一吹便各自散去，渐渐只落得一句“各自安好，天涯路人”。更叫人唏嘘的是，就连曾经最紧密的兄弟姐妹，也竟不可避免地稀疏了起来。起初，还凭着几十年共同生活的惯性相互致意，商量着年节如何聚，大事如何办。可渐渐地，各自的家庭、事业、儿女，织成了新的、更紧迫的生活网络。少了父母那个必须回归的“家”，连相聚的理由都显得需要特意寻找。联系，从频繁到定期，从定期到节庆，从节庆到偶尔，那维系着的惯性越来越弱，终成一声叹息。

这时，那层面纱被彻底揭开了，底下露出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现实逻辑：用得着就亲近，用不上就疏远。恰如那句刺耳的老话：“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问。”亲戚关系中的“价值”，在失去了情感的缓冲后，变得赤裸而直接。当一母同胞的手足都因空间与生活的阻隔而渐行渐远时，其他那些沾亲带故的关系，便更如浮萍般，无声无息地漂散在各自的人生江湖里了。

这让我想起一位作家的比喻，他说得更为精准：亲戚关系就像一张存折。父母是开户行，为我们存下了血缘这笔丰厚的“本金”。而平素里的惦念与往来，便是不断存入的“利息”。如今，连兄弟姐妹这般最厚重的“本金”部分，都因疏于“存入”而开始缓慢贬值，那些原本“利息”就微薄的远亲关系，其账户的清零，也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若只取不存，甚至长久不再往来，那么再厚的本金，也终会在岁月里慢慢“贬值”，最终只剩一个空洞的数字，再也支取不出亲密的温度。

说到底，亲戚关系的本质，是情分而非本分。帮衬是情分，走动是礼数。父母在时，情分因他们而浓郁，礼数因他们而周全。他们西游后，情分便需要我们自己用心去维系，礼数也更依赖于自觉。若少了这份心，那层关系便像失了养分的叶，由绿转黄，慢慢飘零，也是常情。

“亲戚如同树连根，树倒了，根还在，但未必都要长在一起。”老话早已洞悉了一切。那盘根错节的根脉，是我们共同的血缘，无法更改；但地上的枝叶，是各自的人生，可以选择向阳生长，也可以选择各自天涯。

我们走出了父母的血亲关系，又在自己组建的家庭里，为儿女们接续上新的血脉。社会的脉络，便是如此隐秘地更迭。我们可以珍藏心中那份由父母塑成的、关于“家”的全部温暖，亦需坦然接受记忆的远去与关系的流变。

情愫是每个人都绕不开的网，就让它萦绕着我们吧。不必强行剥离那份对旧日温暖的眷恋，亦不必过分沉溺于“人走茶凉”的感伤。认清这存折的规则，珍惜尚存的情分，然后，努力为自己成为那棵能为所爱之人遮风挡雨的大树。

这便是生活最真实的模样，在无尽的告别与相逢里，我们终于懂得，所谓传承，不仅是血脉的绵延，更是这份对于“情”的领悟，与背负前行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