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麹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 杜甫《饮中八仙歌》中这三句,是写唐代著名酒鬼汝阳王李琎,三斗酒后方敢上朝,途中偶遇运酒之车,竟不觉垂涎欲滴,恨不能将封地迁至酒泉——这三句诗,我少年读之,只道是豪饮狂态,一笑而过。</p> <p class="ql-block"> 然岁月流转,回眸再看,那笑声渐轻,那口水却愈重,重得像一句压在心底多年的叹息,浸着身份的枷锁、礼法的寒光与朝堂上永不疲倦的假面。</p><p class="ql-block"> 后来某个秋夜,雨丝斜织,风穿窗棂,我独坐书斋翻检旧卷,灯下重读此句,忽如惊雷破雾,豁然彻悟。那三斗酒,岂是贪杯?分明是饮下的铠甲,是入朝前唯一的暖意。</p> <p class="ql-block"> 李琎所惧者,非君威,非政争,而是日复一日戴着面具行走于金殿玉阶之间,笑须得体,言必合礼,连醉都不得放肆。三斗入腹,不是放纵,是暂逃人间桎梏,是用醉眼去看一眼真实的世界。</p><p class="ql-block"> “道逢麹车口流涎”——这一瞬的失态,恰是最深的人性流露。就像我退职前某夜加班归途,地铁口冷风刺骨,忽见街角一盏昏灯,老翁灶上蒸腾着白雾,馒头热气如魂升腾。我未买,只伫立片刻。</p> <p class="ql-block"> 那一刻,我不是谁的下属,不是谁的父亲,只是个渴望被暖一暖的凡人。李琎见麹车而涎垂,亦复如是。酒香一缕,裂开了王爵的华袍,露出里面那个会馋、会倦、会做梦的血肉之躯。</p><p class="ql-block"> “恨不移封向酒泉”,听似戏言,细品却字字含霜。酒泉虽实有其地,在今日甘肃,然“泉味如酒”终是传说。他岂不知?然人若无梦,何以度长夜?我们何尝不是如此?嘴上说着“等退休便归田园”,心里却明白,多半终老于城郭楼宇之间。可若连这样的梦都不许做,日子岂不成了无光的牢狱?</p> <p class="ql-block"> 我常思,古之贵族,或比今人更困。我们尚可辞职、迁居、另起炉灶,他们却生而入笼,命定为棋。一言一行皆在礼法监视之下,连醉酒都要醉得风流、醉得体面。</p><p class="ql-block"> 杜甫笔下“饮中八仙”,看似写醉,实则写人在体制夹缝中偷取片刻真我。李白“天子呼来不上船”,张旭“挥毫落纸如云烟”,贺知章“眼花落井水底眠”,谁是真狂?不过是以酒为盾,行自由之思。</p> <p class="ql-block"> 酒从来不是解药,而是通行证。它让人卸下角色,短暂做回自己。李琎那一口涎,不是馋酒,是渴求一次不必伪装的呼吸。他所向往的,岂真是酒泉?不过是松弛,是自在,是走在世间,能因一缕香气而驻足的微小权利。</p><p class="ql-block"> 今日职场中的年轻人,何尝不在寻自己的“酒泉”?一杯咖啡的静谧,一段深夜独行的路,耳机里循环的老歌,都是灵魂的避难所。明早仍要打卡,会议排到黄昏。</p> <p class="ql-block"> 可此刻,已退休的我,坐于阳台,普洱氤氲,风翻书页,猫在脚边蜷成一团——这点自由虽小,却真。如雨夜中一口热汤,暖不了全身,但心知道:我还活着,我还记得自己是谁。</p><p class="ql-block"> 故今再读此三句,我不笑其痴,反敬其诚。在满朝朱紫之中,敢坦言想逃,想躲进一个酒香四溢的梦里,这何止风流?这是勇气。真正的名士不在饮多少,而在醉时不忘本心,醒后不弃旧梦。</p> <p class="ql-block"> 我们皆被困,只是牢笼各异。有人困于宫墙,有人困于KPI,有人困于柴米油盐。但只要心中尚存一汪“酒泉”,哪怕只是梦中的泉水,那梦,便足以照亮现实的幽暗。只要梦还在,人就不曾真正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