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时路

风子

<p class="ql-block">这悔意,不是劈头盖脸的暴雨,而是江南的梅雨,细密,黏稠,无声无息地将骨缝都浸得酥软了。它总在碗筷的磕碰与孩子的哭闹间隙里,幽幽地浮上来——当她用那种刻意压低的、却又字字清晰的声调,数落着我乡下来的父母,将那满身的泥巴气当作一种洗不净的原罪时;当我从那面光洁的、映着都市灯火的玻璃窗上,瞥见自己一张写满了倦怠与无奈的脸时。我便不由得想,如果,如果一切能退回到那个起点……</p> <p class="ql-block">没结婚时,爱情是镀着一层金边的。我那时是什么都没有的,从那个一脚踩下去,黑土能冒出油花的村庄里走出来,身后是父母那被日头与田埂雕刻得沟壑纵横的脸,和一双四季沾着泥巴、粗糙如树皮的手。可她从未嫌弃。她那时是月光,是清泉,是书页里走出来的,不谙世事的仙子。她曾说,爱我的憨实与韧劲,说那泥土气里,有生命最本真的厚道。我们走在城里的柏油路上,谈论着将来,她的眼睛里,有星星在闪烁。那时节,连贫穷都带着一种罗曼蒂克的诗意,仿佛我们拥有的,是整个世界。</p><p class="ql-block">婚姻像什么呢?它是一台高效而无情的褪色机。它将那层梦幻的金粉毫不留情地冲刷殆尽,露出生活粗粝的、本来的灰白底色。诗与远方悄然隐退,取而代之的是奶粉的价格与学区房的焦虑。她不再是那个赞美泥土气的仙子了;她开始抱怨,抱怨我老家带来的、洗不掉的“土腥味”,抱怨我父母那永远无法合乎“规矩”的言行。那一双我曾以为承载着大地深情的、父母的手,如今在她口中,成了“不卫生”与“不体面”的象征。</p><p class="ql-block">争吵是没有的,我们早已倦了。有的只是沉默,那种像冰层一样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坚硬的沉默。偶尔被她的话语刺破,流出来的,也只是冰冷的、带着锈迹的无奈。我们像两个误入同一座牢笼的困兽,彼此的呼吸都成了对方的折磨。</p><p class="ql-block">于是,那个念头便如藤蔓般疯长起来,带着一种绝望的清凉:如果再来一次,我再也不会选择爱情,也不会选择婚姻。我要一个人,独善其身地走下去。</p><p class="ql-block">那该是何等光景?我想象着。我将拥有一间完全属于自己的屋子,不必很大,但必定洁净、安宁。我的书可以随意堆放,我的沉默可以被完整地尊重。我的父母可以随时从乡下来,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他们可以穿着沾了泥的胶鞋,径直走进我的客厅,用那豁了口的粗瓷碗,喝我沏的茶。我们之间,没有嫌弃,只有两代人之间,那点笨拙而又浑厚的温情。我可以将所有的薪水,都寄回那个生我养我的村庄,而不必理会都市里精致生活的法则。那是一种彻底的、干净的、属于我一个人的自由。像故乡田埂上的一棵老杨树,只管向着天空伸展,根系却牢牢地、坦然地扎在泥土里。</p><p class="ql-block">这念想像一帖镇静剂,抚慰着我此刻的创痛。我明知那多半是虚妄的,却仍要紧紧地攥着,仿佛溺水的人攥着一根稻草。</p><p class="ql-block">夜沉如海。里间传来孩子翻身的窸窣声,接着是一两声迷糊的梦呓,叫的是“妈妈”,也有“爸爸”。那声音像最柔软的针,轻轻刺在我心上最酸胀的那一处。也就在这同一瞬间,我忽然想起,当初父母送我离乡读书时,那混合着骄傲与不舍的眼神。他们何尝不希望我圆满,何尝愿意成为我这份“圆满”里,一道尴尬的裂痕?</p><p class="ql-block">我这“独善其身”的决绝里,原来也藏着对他们的另一种辜负。我向往的那棵老杨树的自由,它的根系,又何尝不是牵绊着那一片它无法真正逃离的泥土?</p><p class="ql-block">天边已透出些微的蟹壳青,城市的轮廓在晨曦中渐渐清晰。那“一个人”的幻梦,被这现实的天光驱散,淡去了。它是我在窒息中的一次深呼吸,一次对完整自我的深情回望。路,是回不去了的。这满地的狼藉,这无法调和的出身与教养的冲突,或许正是我这一代人,从泥土走向水泥时,必须背负的十字架。</p><p class="ql-block">只是,在心底最深处,我仍将为那个渴望“独善其身”的、来自田埂的少年,保留一小块不为人知的禁地。在那里,没有嫌弃的目光,没有文化的撕扯,月光依旧清亮如水,而我的父母,正坐在老家的门槛上,对着我笑,他们手上的泥巴,像大地的勋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