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望

空明散人

<p class="ql-block">冬日的阳光慷慨地泼洒在师傅家门前的水泥地上,那明亮的光线耀亮一片,仿佛带着几分灼人的暖意,试图驱散空气中潜藏的丝丝寒意。我提着精心挑选的礼盒,礼盒的包装精致而典雅,每一道褶皱都倾注着我的心意。妻子挽着我的臂弯,她的手指紧紧地扣着我的胳膊,指节却微微发紧,似乎在传递着内心深处的那一丝不安与期待。</p><p class="ql-block">门紧闭着,铁皮门把手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冷冽的光,渗着冰凉刺骨的气息,仿佛在无声地拒绝着我们的到来。我深吸一口气,抬起手,手指在门上轻轻叩击,那“咚咚”的敲击声在静寂的小巷里空洞地回荡,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那由阳光织就的暖幕。然而,回应我们的只有无尽的沉默,那沉默如同深渊,骤然吸走了天地间所有的暖光,让我们的心也随之沉入了谷底。</p><p class="ql-block">邻居归家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碎了那凝固的寂静。那脚步声,每一步都像是敲在我的心上,让我的紧张愈发加剧。我急忙迎上前去,眼神中满是焦急与期待。买菜的老太太抬眼望向那扇紧闭的门,她眼角的纹路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黯淡,仿佛藏着一生的沧桑与无奈。她的话语轻飘如寒霜坠地:“……老人家一个多月前就去了。走得安静,他儿子来接老伴去武汉了……”话音落下,她提着菜篮匆匆进了自家的门,那背影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落寞。</p><p class="ql-block">那份寒气骤然刺穿了我的四肢百骸,我只觉浑身一阵发冷,仿佛置身于冰窖之中。那些精心准备的礼物霎时在手中重逾千斤,坠得我的臂膀酸软无力。何处可寄?这无声的叩问在我的心中不断回响。人生只有一次,可师傅走了,我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自责自己为何没有早点来看他,为何总是以工作忙为借口,一次次地推迟这看似简单的探望。</p><p class="ql-block">暖阳依旧,洒在身上,却似万丈寒冰,让我感受不到丝毫的温暖。人间的恩义竟已无处投递,我与师傅之间那条明亮温热的路途,竟已不知何时悄然断绝,骤然崩塌于无形。我呆呆地站在那里,脑海中一片混乱,回忆如潮水般涌来。</p><p class="ql-block">尘封的记忆之门轰然洞开,时光仿佛回到了七七年。那时的我,和妻子都考上了技工校,毕业后便被分配在了师傅的班组里。师傅是八级钳工,又是组长,他身形不高,却稳如泰山。金工车间里,金属摩擦的热烈气息与机油味混杂着,弥漫在每一个角落,仿佛是那个时代特有的印记。</p><p class="ql-block">师傅的身影清晰如昨,他总是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工作服,上面沾满了油污和铁屑,但却丝毫不影响他的干练与精神。他手中握着锉刀,在钢铁间游走,那动作娴熟而流畅,便如削泥般轻松。那些飞溅的灼热铁屑,在他身边飞舞,映着他专注而平静的脸,那脸上写满了对工作的热爱与执着。</p><p class="ql-block">彼时我们初出茅庐,就像一张白纸,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却又有些迷茫。我们仰望着师傅钢铁般精准的手艺与炉火般纯粹的热情,那正是我们青涩岁月里仰望的坚实星辰。在师傅的悉心指导下,我们逐渐掌握了各种技能,从最初的手忙脚乱,到后来的得心应手。</p><p class="ql-block">他倾囊相授的,绝非仅仅是冰冷图纸上的尺寸与公差。我尤为记得他立于庞大的龙门刨床前,铁铸齿轮旋转不息,发出“嗡嗡”的声响。他目光如炬,审视着我们,那眼神仿佛能穿透我们的灵魂,看到我们内心的不足。他大声地说道:“好活计,全在毫厘间锱铢必较。”他粗糙的手指在图纸上游走,那手指上布满了老茧,每一道老茧都是岁月留下的痕迹,也是他辛勤工作的见证。</p><p class="ql-block">“尺寸差了分毫,便是废铁一堆;日子虚度一秒,意义便短一寸。”他的话语掷地有声,那指点江山的手势,早已连同滚烫的叮咛,一并敲进了我们生命的骨架深处。在他的教导下,我们不仅学会了技术,更学会了如何做人,如何对待工作,如何珍惜时间。</p><p class="ql-block">然而,命运总是喜欢捉弄人。工厂倒闭的寒风骤然席卷而至,昔日轰鸣的车间归于死寂。那巨大的机器,曾经是我们的骄傲,如今却静静地伫立在那里,仿佛是一位被遗弃的老人,充满了落寞与无奈。我们茫然立于断壁颓垣之中,不知道未来的路在哪里,心中充满了迷茫与恐惧。</p><p class="ql-block">就在我们感到绝望的时候,是师傅沉稳的声音重新点燃了火花。“怕什么呢?有手艺在,天塌不了。”他站在空旷废弃厂房中央,指着冷透的机器,眼神中透露出坚定与自信。“开厂子吧,老骨头还能帮衬一把。”他不再是厂里的灵魂,却成了我们荒滩上重新扎根的指路北斗。在他的鼓励下,我们鼓起勇气,决定自己创业。</p><p class="ql-block">创业之路布满荆棘坎坷,厂房简陋,机器陈旧,资金也十分紧张。我们就像一群在黑暗中摸索的行者,不知道前方等待我们的是什么。多少次我们对着图纸一筹莫展,焦灼如困兽,心中充满了无助与绝望。但是,只要一个电话,师傅便携着他的旧工具袋风尘仆仆赶来,有时甚至顶着深夜的寒露。</p><p class="ql-block">他布满老茧的手轻抚过冰冷的故障部件,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那专注的神情仿佛是在对待一件珍贵的艺术品。记得一次,一台关键机床突然失灵,订单迫在眉睫,我们几乎绝望。师傅闻讯凌晨赶到,那时外面还是一片漆黑,寒风凛冽。他在昏暗灯光下佝偻着身子摸索排查,眼神紧紧地盯着每一个零件,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伴着窗外微明的曙光,机器终于重新轰鸣起来。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我焦虑的脸,疲惫里带着笑意:“成了,机器尚且臣服于硬汉的执着,人岂能被难关驯服?”</p><p class="ql-block">我们的小厂便在他一次次化腐朽为神奇的指点下,坎坷中一步步踩出了坚实的脚印。在师傅的帮助下,我们的生意越来越好,小厂也逐渐走上了正轨。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因为工作越来越忙,去看望师傅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每次都说等忙完这阵子就去,可这一等,却等来了这样的结果。</p><p class="ql-block">如今,这扇紧闭的门终于宣告了答案——那些艰难岁月里为我们点燃薪火、支撑危楼的师傅,永远歇在那扇门后了。再无人能传唤他披星戴月而来,再无人能叩开这扇门唤醒沉睡的灯。时光何其残忍,竟连最后一面的微光也吝啬收回!我立在原地,嘴唇无声地翕动,只觉喉头像被严冬的冰块堵塞,又冷又硬,灼痛的泪意冲撞着每一丝缝隙。</p><p class="ql-block">“师傅呵,您掂量过无数钢铁的分寸,可人生这份薄薄的纸张,为何竟比您削过的精钢更难掌控?”我在心中默默地呐喊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冬日的斜阳,到底还是沉下去了,那最后一抹余晖也消失在了天边。我与妻子默然立在师傅门前,手中礼物冰凉沉重,竟不知何处安放。那扇门静默着,仿佛一个巨大而冰冷的句点,封存了所有未能出口的感激与未能抵达的问候。</p><p class="ql-block">师傅倾囊相授的手艺,早已融入工厂机器的每一次轰鸣;他沉甸甸的教诲,也刻进了我们为人的每一个分寸——这些远比有形的礼物更恒久。然而,那份未能送达的温热心意,那声终究欠下的郑重道别,却如同沉甸甸的铁屑,永久嵌入心底,时时硌痛着记忆的神经。</p><p class="ql-block">人生只有一次的单程旅途中,多少情谊无声流转,多少恩惠默然扎根?多少次我们自己编织借口,宽慰自己尚有来日方长?直至叩门无人应,直至终局的钟声敲碎所有虚妄的推延,我们才痛彻心扉地领悟:人生并无“后会有期”的承诺,一切尽在当下是否珍重、是否紧握。</p><p class="ql-block">阳光终被暮色吞没,小巷冰冷无温。我们只得提着那份无处投递的心意,缓缓转身。回望那扇紧闭的门扉,它沉默如碑,仿佛在诉说着一段已经结束的故事。人生这趟列车轰然前行,师傅已在某一站悄然下车,永不再返。他留给我们的技艺与精神坐标已然深植血脉,而那道未能叩开的门,那声未能说出的感谢,却成了灵魂深处永恒的漩涡——它以无声的缺憾警醒我:生命最沉痛的课程,莫过于懂得了“唯一一次”的真正分量,明白每一次告别都可能是无声的诀别,每一次未尽的探望都可能是永恒的遗憾。</p><p class="ql-block">车行于沉沉归途,窗外灯火次第点亮人间的微光,那温暖的灯光在黑暗中显得格外珍贵。远处仍有鼎沸市声升腾不息,仿佛是生活的喧嚣在继续。我闭上眼,师傅粗糙的手在记忆中依然沉稳有力,那双手曾经给予我无数的指导与鼓励。内心一阵灼痛翻涌,终于凝结成两行滚烫的泪,无声落下,砸在冰冷的手背上——那是迟来的滚烫祭奠,穿越生死的裂隙,去赴一场永不再来的师徒重逢。</p><p class="ql-block">在泪眼朦胧中,我仿佛看到了师傅那熟悉的笑容,他正站在一个充满阳光的地方,向我招手。我知道,那是一个我们终将重逢的地方,在那里,没有遗憾,没有离别,只有无尽的温暖与回忆。而我,也将带着师傅给予我的一切,继续在这人生的道路上坚定地走下去,因为我知道,师傅的精神永远陪伴着我,激励着我。</p><p class="ql-block">作者:无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