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工册里的人生账

东宝诗联 湖北荆门曾氏文化传播

<p class="ql-block">  一九八二年的夏天,知了声嘶力竭。我高中毕业,回到了那个生我养我的村庄——瓦瓷滩。彼时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虽已在全国逐步推行,我所在的生产队叫工农四队(后为瓦瓷四组)仍延续着生产队的集体生产模式。我们队里的地,一半是种水稻的“山田”,最远的与邻村石牌公社官堤二队相连;一半是种棉花、小麦的“湖田”,最远的抵着沙洋杨林一队的地界。日子像村口的黄土路,朴实,也看不到太多别的指望。直到队里的老队长郑士凯,还有会计耿瑞清,陪着刚高中毕业不久的新任队长陈天刚,一起找到我。陈队长神情诚恳,开门见山:“东风,队里缺个记工员,你念过书,识文断字,又是家里的老幺,做事细发,你来干。”</p><p class="ql-block"> 没有仪式,更没有像样的办公用品。队里穷,连一把像样的算盘、一本现成的记工册也拿不出。任务派下来了,家什却得自己“凑”。</p><p class="ql-block"> “凑”的过程,至今记忆犹新。我翻箱倒柜,找出家里所有能用的纸——那是我用过的作业本、哥哥包过东西的牛皮纸、父亲的卷烟纸、甚至还有几张过年裁剩下的红纸。我把它们仔细地裁成一般大小,用姐姐纳鞋底的棉线,一针一针、笨拙地缝缀起来。这本“书”厚薄不均,封面是硬挺的牛皮纸,内页却五颜六色,但它是我职业生涯的第一本账册。</p><p class="ql-block"> 没有算盘,计数全凭心算和笔算。复杂的加减,就在草稿纸上列竖式,一遍遍验算,直到确认无误。遇到拿不准的工分标准,我还会跑去问耿瑞清会计,或是找陈天刚队长请示,老队长郑士凯也常叮嘱我:“东风老幺,记工是良心活,乡亲们的口粮都在你这本册子里,可不能马虎啊。”会计家的赵甫桂姐姐、队长家的金家玉姐姐,也常笑着嘱咐我:“老幺别急,慢慢记,咱队里人都信你。”</p><p class="ql-block"> 记得乡亲们扛着锄头、背着镰刀,或是挎着摘棉花的布袋,从山田、湖田路过我家时,总会主动与我打招呼:</p><p class="ql-block"> “东风,我们今天到山上田里去扯秧草。”说话的是表姐王秀英,她总是最早出工的。</p><p class="ql-block"> “记下了,表姐。”</p><p class="ql-block"> “小记员,我们去湖田摘棉花,工分咋算?”这是农技员陈国怀的妻子周德珍姐姐,她种棉花是一把好手。</p><p class="ql-block"> “德珍姐,摘棉花是技术活,满工10分,放心吧!”</p><p class="ql-block"> “东风,给我看看这个月的工分够不够换口粮?”大爸的二媳妇沈桂英嫂子凑过来,身后跟着王广伦老师的妻子钟德秀姐姐,贺必君表姐,贺秀珍表姐,赵明秀姐姐。</p><p class="ql-block"> 我便一行行指给她们看,尽管她们中有识字的,也有不太懂的,但看到我工整的字迹和清晰的“正”字(那时最简单的方法),两人都露出了放心的笑容。</p><p class="ql-block"> 男劳力们也陆续走来,耿瑞清会计的堂兄耿瑞杰,干活麻利的郑士祥、壮实的付明武、彭家立、付登武,沉默寡言的吴克祥,他们大多要去山田干耕地、挑谷的重活,路过时总会喊一声:“东风,记着啊,今天去山田!”我一一应着,把名字和去向认真记在草稿上。</p><p class="ql-block"> 最考验人的是晚上。煤油灯下,我把那本手“凑”的册子摊开,根据白天的记录,一笔一笔地誊写、汇总。山田的插秧、割稻,湖田的播种、摘棉,不同地块的农活各有侧重,工分标准也得一一对应。耿瑞杰、付明武他们干重活,记10分工;表姐王秀英、嫂子沈桂英,钟德秀、周德珍姐姐她们做农活细致,按标准记8分或10分;我都竭力把每个人的名字写得横平竖直,像印版一样工整,把每一项工分算得清清楚楚,不敢有半分差错。我知道,我笔下这些歪歪扭扭的数字,关联着的是张家的盐、李家的油,是孩子们期盼已久的新衣裳。</p><p class="ql-block"> 记工员的核心是“准”与“公”,刚走出校门的我,深知工分直接关系到乡亲们的口粮和收入,不敢有丝毫懈怠。壮劳力全天10分,妇女8分,山田的重活、湖田的技术活适当加分,这些规则我烂熟于心,核算时反复核对,绝不掺杂半分私情。日子久了,乡亲们的夸赞渐渐传开。</p><p class="ql-block"> “东风老幺,心细得像绣花,不管是远地的农活,还是咱队里每个人的工分,都记得明明白白。”</p><p class="ql-block"> “瞧这字写的,跟书上印的一样,看着就公道!”</p><p class="ql-block"> “没算盘,账目也清亮,不愧是念过书的,真是个吃‘墨水饭’的料。”</p><p class="ql-block"> 有一回队里收水稻,官堤二队、三队边上的山田上男女老少齐上阵,耿瑞杰、付明武、彭家立、郑士祥、陈锦朋他们割稻、挑穗,吴克祥、付登武负责打谷,表姐王秀英、周德珍、贺必君姐姐们帮忙拾穗,工种杂、人数多,收工后大家累得直喘气,却都围在记工板前等着对账。我逐一把每个人的工分念出来:“耿瑞杰10分,陈锦朋10分,吴克祥10分,付明武10分,王秀英8分,周德珍8分,贺必君8分……”谁是满分、谁因中途帮老人挑谷多记1分、谁请假半天按5分算,条理清晰、毫厘不差。一位平时爱较真的大叔,听完后特意凑到工分手册前翻了又翻,指着我写的字乐呵呵地对大伙儿说:“你们快看,东风这字写得跟印的似的,横平竖直,咱的工分记在这儿,看着就舒坦!”旁边的沈桂英嫂子和钟德秀姐姐也跟着附和:“可不是嘛,每次算完都清清楚楚,从没跟谁兑不上账,这孩子心细又公正,咱信得过!”陈天刚队长和耿瑞清会计路过,看着这场景,也笑着点头:“没看错人,东风办事,靠谱。”</p><p class="ql-block"> 还有一次,吴克祥和付明武记不清自己上周的出勤天数,一个说去了湖田整地,一个说去了山田插秧,说着说着便起了争执,最后专程来找我评理。我拿出工分手册,按日期一个个指给他们看:“克祥哥你上周二、四、六去杨林一队旁边的湖田整地,明武哥你是一、三、五去官堤二队边上的山田插秧,周日咱们一起去修水渠,都在这儿记着呢。”两人看着手册上工整清晰的字迹,看着明确无误的记录,立马消了气,还一个劲向对方道歉,转头又对我说:“多亏了你记得准,东风,不然咱哥俩还得闹误会,真是辛苦你了!”</p><p class="ql-block"> 虽然我做记工员的时间不长,不足一年,却在这段短暂的经历里收获了最真挚的认可与成长。我那本用废纸缝成的记工册上,密密麻麻记着王秀英、周德珍、沈桂英、钟德秀、赵甫桂、赵明秀、金家玉、贺必君、贺秀珍姐姐们,还有耿瑞杰、陈锦朋、吴克祥、付明武、郑士祥、彭家立、付登武等乡亲的名字和工分,它在大家眼中,成了公平和信任的象征。</p><p class="ql-block"> 如今,几十年过去了。我用过计算器,换过电脑,经手过成千上万的账目,担任过企业的财务主管。但梦里,却常常回到那个打谷场,耳边是老队长郑士凯的叮嘱、陈天刚队长的认可、耿瑞清会计的指点,还有表姐和各位婶子、大叔们熟悉的招呼声——那是我内心深处,为自己拨响的、关于责任与严谨的第一声回响。</p><p class="ql-block"> 我一生算账的根基,并非始于任何先进的工具,而是从那本自己“凑”的记工册开始。它教会我:条件匮乏,不是马虎的借口;资源有限,更要用心把事做扎实。人生的路,原来早就在那个一针一线缝制本子的下午,就已铺展开了。而这份早年在记工员岗位上练就的精准核算、公平公正、严谨细致的品格,也让我进工厂后从普通财务岗位一步步成长为财务主管,面对繁杂的报表、严苛的审计、重要的资金调配,始终能从容应对、不负所托。这段不足一年的记工员经历,虽短暂却厚重,是我青春里最珍贵的馈赠,更是我职业道路上最坚实的基石。</p> <p class="ql-block">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我用姐姐们纳鞋的棉线将作业本、牛皮纸缝制成记工册,桌上散落着各色纸张和剪刀。</p> <p class="ql-block">山田收稻场景,男劳力在割稻打谷,女劳力们拾穗,收工后大家围着我核对工分,我逐一点名报分。</p> <p class="ql-block">图片由AI合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