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终的人性告白

輝哥•上海

人生百年，终有尽头，临终之际，生命即将落幕，言语褪尽浮华，回归本真，此时留下的一言半语，或断续低语，或郑重嘱托，或一声呐喊，甚至一个动作所蕴含的心思，均可谓人性告白。

临终告白不似平日谈笑般轻松随意，亦非公文奏对般刻意修饰，更不必费尽心思地加以伪装，而是灵魂在最后一刻人性的真心袒露，是穿透一切表象直抵人心深处的一声惊雷。

人性善恶交织，如光影共存，人在临终之际，远离善恶，光影褪去，无须逢迎，不必掩饰，功名利禄早已烟消云散，恩怨情仇亦将彻底终结，此时所念往往是心底最深的牵挂，最诚的悔悟，最执的信念，如此而已。

项羽兵败垓下，自刎乌冮，留下“天亡我，非战之罪也”的悲叹，此言或有自负，却也透露出英雄未路的不甘与倔强，至死不认败于自身刚愎，也正因为这份倔强，成就其“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气概。

文天祥被囚数年，往赴刑场南向而拜，从容言道：“吾事毕矣”，寥寥几字却重逾千金，无悲戚，无乞怜，唯有使命已尽的释然，其背后是“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忠贞信仰，他以生命践行了儒家士大夫的气节，遗言成了其人格的最终注解，一字一句皆是灵魂的重量。

梁山头领晁盖率部攻打祝家庄，却被祝家庄发出的乱箭射中身亡，临终前嘱咐宋江说：“吾弟保重。若那个捉得射死我的，便教他做梁山泊主。”他对祝氏父子的深仇大恨，对梁山事业的关切，以及对宋江的信任，溢于言表，梁山头领的责任和气慨跃然而出。

《红楼梦》中贾宝玉和林黛玉情投意合，缱绻难分，却被王熙凤使坏用了调包计，宝玉成婚那天将薛宝钗替换成林黛玉，病中的林黛玉悲痛欲绝，气绝身亡前只是说：“宝玉，宝玉，你好……”没有在“你好”的后面说出或“狠”、或“坏”、或“无情”等贬词，她与宝玉之间那种心心相印、志同道合、情深义长的感情，此时此刻更是得到了充分的表现。

鲁迅先生笔下的阿Q，一个住在未庄土谷祠中靠做短工生活的穷汉子，一心攀附富人，看不起与他一样的穷人，欺负庵里弱小的尼姑，调戏吳妈，与盗贼为伍，想参加革命党造反而被抓，抢斃前被游街示众，去法场路上，用半句“无师自通”的告白：“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直至临死，看客的喝采声使他仍然沉醉在“精神胜利法”中，未曾醒悟过来。

葛朗台是法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巴尔扎克长篇小说《欧也妮•葛朗台》的主人公，他是个出了名的吝啬鬼，一生聚集了大量财产，闭眼前对财产念念不忘，叮嘱女儿欧也妮：“把一切照顾得好好的，到那边来向我交账！”这临终告白将守财奴的本性表现得淋漓尽致。

同样的临终告白也出现在吳敬梓小说《儒林外史》的严监生身上，只是表现形式不同，他临终时两眼望着灯盏内的两根灯草，迟迟不能归天，旁人终于猜到了他告白的意思，拨熄了一根灯草，至此他才安心地闭目而逝，这一告白使他成为文学史上与葛朗台不相上下的另一个吝啬鬼经典人物。

文艺作品中有许多英雄人物视死如归，临终告白所表现出来的豪气惊天动、泣鬼神：《英雄儿女》中的王成，孤单一人面对蜂拥而上的敌人时，用对讲机大声呼叫：“向我开炮”；董存瑞手托炸药包、点燃导火索炸桥时，高呼一声：“为了新中国，前进！”；刽子手把铡刀架在刘胡兰脖子上以死威逼时，她义正辞严地回答：“死有什么可怕，要杀就由你们吧，再活十七年，我也是这个样子！”

曹操的临终告白展露了人性的另一面，他未言与天下大业相关的话语，却细数“分香卖履”之事，嘱咐姬妾如何生活，衣裳如何分配，世人或讥其琐碎，其嘱婆婆妈妈，然细思之，这何尝不是一代枭雄在生命尽头流露出的温情与牵挂？他一生机谋权变，被称“治世之能人，乱世之奸雄”，而临终所念、所言，都是身边最平凡的烟火人间，人们不知这琐碎中所展现的是一个最真实的人，他毕竟非神亦非魔，人性的复杂不是非黑即白那么简单。

人之临终，退出了社会角色，卸下了妆容，只是一个本真的存在，此时所言即是真实的人性告白，往往超越理性算计，直指内心最深处的价值排序：牵挂家人？遗憾未竟之志？忏悔过错？执念权财？……这时的内心告白，是一次灵魂的自我审判，是人性最真实的投影。

当今之社会，朗朗乾坤之下，一切藏污纳垢之处，终将被清理，贪赃枉法之人终将被绳之以法，曾经显赫一时的官僚巨贾，一旦因罪恶被入狱之后，往日的风光尽毁，痛哭流涕，假如罪大恶极，被押上刑场，更是脸如死灰，心如刀绞，临终的人性告白，折射出灵魂的苍白与空洞，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其实不必等待临终的人性告白，而应常怀诚实之心，又不断自省：若今日即临终，我将如何告白？这样的自省可以让我们更清醒地为人做事、待人接物，一旦到达生死边界，可以坦然自若地接受任何灵魂的拷向，而在临终不必非要来一次人性告白不可。

二O二五年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