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海海:一趟永不返程的绿皮列车

晴耕雨读

<p class="ql-block">人生海海:一趟永不返程的绿皮列车</p><p class="ql-block">王文年</p><p class="ql-block">晨光初透时,我踏上了这列绿皮火车。站台上送别的人群像潮水般退去,挥动的手臂渐渐模糊,只剩下车轮与铁轨碰撞出的单调节奏,一声声叩击着离愁别绪。车窗外的世界开始流动,矮屋、杂树、电线杆都成了向后奔跑的影子,快得让人抓不住。我靠在积了层薄灰的窗沿上,忽然觉得,这飞驰的列车多像我们的人生——一旦鸣笛启动,便再不能回头,只能顺着轨道,驶向未知的远方。</p><p class="ql-block">少年时,我们都是好奇的旅客。斜前方座位上,有个五六岁的男孩,整张脸几乎要贴在玻璃上,鼻尖压出淡淡的红痕。每当田野里惊起一群白鹭,翅尖划破晨雾,他便兴奋地拍打座椅,嘴里发出"哇"的惊叹,引得周围人侧目。他的母亲在一旁温柔地笑着,并不制止,只是轻轻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发。这让我想起自己的童年,那些对世界毫无保留的惊奇:第一次看见火车钻隧道时的紧张,攥着衣角数着黑暗里的秒数;第一次听见陌生方言时的好奇,偷偷模仿着拗口的语调;第一次接过乘务员递来的糖果时的雀跃,连糖纸都要抚平了夹在课本里。每一个陌生的站名都像童话书里的标题,每一片未曾见过的风景都值得欢呼。那时的我们,不在乎目的地在何处,不计算还要走多少里程,单纯为流动的风景本身而喜悦,像迎着风张开翅膀的小兽,浑身都透着蓬勃的生命力。</p><p class="ql-block">列车穿过一片金黄的油菜花田,那浓烈得化不开的黄色,像被打翻的阳光,肆无忌惮地泼洒在春天的大地上,连空气都染上了甜丝丝的暖。有旅客举起手机,镜头追着花田移动,试图用像素留住这瞬间的美。可再好的相机,又怎能装下风中摇曳的花浪,装下扑面而来的、混着泥土腥气的香气,装下此刻心头忽然涌起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我们总想着定格美好,却忘了旅行最动人的,正是这种转瞬即逝的触碰——像指尖掠过流水,像花瓣落在肩头,抓不住,却真实地温暖过。就像童年吃过的麦芽糖,甜味早被时光冲淡,可舌尖触到糖纸的粗糙感,至今还能清晰想起。</p><p class="ql-block">中年如这列车的中间旅程,新鲜感渐渐褪去,疲惫开始浮现。斜对座的中年男人一直对着笔记本电脑敲打,键盘声"哒哒"地撞在车厢壁上,眉头拧成个川字,像刻着解不开的结。他是在某个大站上来的,西装裤膝盖处有些褶皱,袖口沾着点咖啡渍,身上带着挥之不去的焦虑。接电话时,声音压得很低,我零星听到"合同""款项""deadline"之类的词,每个字都绷得紧紧的。他像这车上许多旅客一样,过于专注目的地的站牌,反而错过了窗外掠过的青竹、绕着铁轨飞翔的灰雀,错过了阳光透过叶隙在桌布上投下的斑驳光影。有次列车员推着餐车经过,他头也没抬地要了份盒饭,扒拉两口便推到一边,眼睛始终没离开屏幕——那份盒饭里的煎蛋,边缘煎得金黄微焦,多像小时候母亲常在早餐时煎的模样,可他一口也没尝出滋味。</p><p class="ql-block">我望向窗外,铁路旁忽然拐出一条江,江水是浑黄的,带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泥沙,却在转弯处漾出温柔的弧线。江心洲上的杨柳已抽出新绿,枝条垂在水面,像姑娘梳洗的长发。几个渔民站在浅滩撒网,竹篙一点,木筏轻轻摇晃,动作悠缓得像古老的舞蹈,与火车的疾行形成奇妙的对照。这景象让我想起陶渊明的句子:"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千年过去了,江水依旧东流,渔舟依旧泛波,变的只是列车上匆匆的我们。我们发明了更快的高铁、更稳的飞机,却似乎离这种"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从容越来越远,把日子过成了被追赶的奔逃。前阵子遇见老同事,他说自己每天清晨五点半起床赶地铁,晚上十点才拖着疲惫回家,连小区里新栽了玉兰树都不知道——那树开花时,香气能飘半条街呢。</p><p class="ql-block">旅途中最迷人的,往往是那些不期而遇的风景。列车突然慢了下来,像喘着气的老人,最后干脆停在了轨道上。广播里传来乘务员略带歉意的声音:"前方信号故障,需要临时停车,给您带来不便,敬请谅解。"车厢里顿时响起一片抱怨声,有人敲着桌板,有人对着手机叹气。我却暗自欢喜——停下的地方恰是一片桃林,花开得正盛,粉白的、绯红的,一朵挤着一朵,像堆在山坡上的云,风一吹,便簌簌地落,有花瓣被卷进车窗,粘在玻璃上,像春天寄来的、带着香气的请柬。若不是这次意外的停留,我们只会与这片桃林擦肩而过,在时速一百二十公里的匆忙中,把它错认成一团模糊的粉雾。</p><p class="ql-block">这多像人生那些计划外的停顿——失业的空窗期,失恋的落寞时,生病的静养日,当时觉得是天大的挫折,天塌下来一般,事后回想,却可能是命运慷慨的馈赠。它强迫我们停下奔波的脚步,看见平日忽略的风景:原来街角的梧桐树已长得那么高,能遮住半栋楼的阴影;原来邻居家的猫总在午后晒太阳,蜷成个毛茸茸的球;原来自己煮的一碗面条,撒点葱花就能吃出暖来。我在云南见过一棵千年茶树,树干虬结如盘龙,树皮裂开深深的沟壑,满是岁月的疤痕。当地人说,它经历过无数次山火、雷劈、干旱,每一次伤害后,它都没有枯死,反而在伤口处发出新枝,把苦难长成了年轮。如今树冠如云,春深时抽出的嫩芽,能泡出最清冽的香。就像那位曾因车祸休养半年的朋友,卧床时才发现妻子每天都会在他的床头插一支鲜花,才听见窗外的鸟鸣原来分好几种声调——那些被忙碌偷走的时光,竟以这样的方式还给了他。</p><p class="ql-block">车厢是个微缩的人间。前排是一对白发老人,老先生戴着老花镜,正用小刀把苹果削成薄片,果皮连成一整条,不断。削好后,他把果盘轻轻推到老伴面前,老太太伸手接过,指尖碰了碰他的手背,像年轻时那样。他们的对话很少,多半是"喝口水吧""窗户开条缝?",但每一个眼神都写满默契,仿佛共同生活的几十年,早已把话都融进了沉默里。他们不像在旅行,倒像只是把家搬到了车上,茶杯、药盒、折叠伞,摆得整整齐齐,带着过日子的踏实。后排是几个大学生,背着鼓鼓的登山包,正热火朝天地讨论着旅行计划,哪里的古镇夜景最美,哪条徒步路线能看见银河,声音里都是对远方的渴望,像刚破茧的蝶,急于振翅。而我在中间,既不再有"世界等着我去征服"的莽撞,也尚未到"坐看云起"的淡然,正好可以同时看见来路的青涩与去向的从容——就像此刻,既能为少年的雀跃会心一笑,也能懂老人递苹果时的温柔。</p><p class="ql-block">午后,列车开始爬山。风景陡然一变,平原被甩在身后,窗外是深不见底的山谷,云雾在谷底翻涌,像未干的水墨画。隧道一个接一个,光明与黑暗频繁交替。每次进入隧道,车窗就变成一面镜子,映出车厢里的众生相:有人歪着头沉睡,口水沾湿了衣领;有人捧着书,指尖在字里行间滑动;有人对着自己的倒影发愣,眼神里藏着心事。而在隧道尽头,总会有光涌进来,先是一道细缝,然后铺满整个窗口,那瞬间的明亮,带着穿透黑暗的力量,几乎让人流泪。</p><p class="ql-block">黄昏降临,西天的云彩被夕阳点燃,从玫瑰紫渐变成橙红,最后融进靛蓝的夜色,像谁在天边打翻了调色盘。田野里升起薄雾,带着水汽的凉,远处村庄亮起灯火,星星点点,像大地睁开了惺忪的眼睛。那个兴奋了一天的男孩已在母亲怀里睡着,小脸红扑扑的,嘴角还翘着,像是梦见了飞翔的白鹭。中年男人终于合上电脑,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紧绷的下颌线渐渐松弛下来,指尖无意识地敲着膝盖,像是在打一段轻快的节拍。就连我也放下一直捧着的书,任由目光漫游在暮色里,看最后一缕阳光掠过远处的山尖,把影子拉得很长很长。</p><p class="ql-block">夜色深浓时,广播响起:"各位旅客,前方到站——青溪镇。"车厢里开始骚动,人们窸窸窣窣地收拾行李,拉链声、碰撞声此起彼伏。那个睡着的男孩被母亲轻轻摇醒,揉着惺忪睡眼,茫然地看着窗外陌生的灯火。中年男人穿上外套,理了理领带,又变回了那个精明干练的模样,仿佛刚才的松弛只是错觉。老夫妻相互搀扶着站起来,动作缓慢而稳当,老先生不忘回头拎起那个装着茶杯的布袋。</p><p class="ql-block">我依然坐在窗边,看站台的灯光由远及近,像一串落地的星辰。这一天的旅行即将结束,但人生的旅行还在继续。我们会到达一个个目的地,在站牌下短暂停留,然后又会从这些目的地重新出发,换上另一列车,遇见另一群人。就像车站,它从来不是终点,只是中途的驿站,是让你喘口气、喝口水,再整理行囊的地方。去年在敦煌遇见的旅人,说他每年都要辞职旅行一次,从沙漠到海岛,从雪山到古镇,不是为了逃离生活,而是为了在陌生的地方,重新看清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那些在日常琐碎里被模糊的渴望,在星空下、在草原上,会突然变得清晰。</p><p class="ql-block">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汉朝人的感慨,穿越两千年的风沙,依旧新鲜得像晨露。我们都是寄居在这具身体里的旅客,乘着时间这列永不回头的火车,穿过春夏秋冬的隧道,经过悲欢离合的站台。窗外的风景不断后退,如同逝去的时光,再也追不回来。同车的旅人,有的只能共乘一段,在某个路口挥手告别;有的会陪伴久一些,从青丝坐到白发,但最终,我们都要独自走向最后的终点,完成这趟孤独而丰盛的旅行。</p><p class="ql-block">走出车站时,我回头看了一眼那列绿皮火车。它静静地停在那里,车窗里的灯光次第熄灭,像一头疲惫的巨兽,卸下了满身的故事。明早,天刚亮时,它又会鸣笛启程,载着新的旅客,驶向新的远方。而我会在这个小城住下,明天去看据说很美的古镇,走一走青石板路,听一听老人们讲的故事。然后继续上路,继续这趟不知终点的旅行。</p><p class="ql-block">毕竟,人生只是一场旅行。而旅途本身,就是全部的意义。</p><p class="ql-block">作者简介</p><p class="ql-block">王文年,字北张,号清流,笔名晴耕雨读,大学文化,安徽省肥西县人。1982年获全国无线电报务比赛少年组冠军,全军优秀“四会”教练员,干过军事主官,当过党委书记,长期从事机关党建理论研究工作。曾任南京机关某研究室主任,《南京新风》杂志主编。南京市和江苏、安徽等多个省市书法家摄影家作家等协会会员,中央和国家机关党建研究特约研究员、长三角机关党建研究专家库成员。先后在《群众》《旗帜》《机关党建研究》《人民日报》《新华日报》《中国组织人事报》等省和中央级刊物发表新闻、散文、人物传记、工作论文、调查报告等作品830余篇。多篇研究成果被收入《全国党建思想理论研究专卷》《全国党建成果经典实践名人录》等。2017年以来连续八年在全省和全国机关党建课题研究竞赛中获得一、二等奖。连续四届在全国机关党建创新案例交流竞赛中获得2个金奖和2个银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