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日葵的爱情3

王文超

<p class="ql-block">第三章 绝境中的抉择</p><p class="ql-block">消毒水的气味像一层无形的薄膜,紧紧黏在王霄的衣服纤维上,即便出院回家已经三天,那股冰冷又刺鼻的味道依旧挥之不去。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捻着沙发扶手上磨损起球的布纹,目光空洞地落在窗外。深秋的阳光稀薄得像一层被稀释的蜂蜜,透过许久未擦、积了层灰的玻璃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几块模糊黯淡的光斑,却丝毫暖不透空气里弥漫的、几乎要凝固的孤寂。</p><p class="ql-block">这是她患病的第三年。父母都去南方打工,据说是纺织厂的挡车工,是她世界里最稳固的依靠。弟弟王磊也早早缀学在外省工地打工,一年到头也回不来一次,每次通话,语气里除了担忧,更多的是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疲惫。</p><p class="ql-block">透析,成了她生活中唯一的重心,也是她与死神之间一道脆弱不堪的防线。每周三次,雷打不动地往返于家与医院之间。通往透析室的那条长廊,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头,弥漫着消毒水和绝望混合的气味。躺在冰冷的透析床上,看着暗红色的血液顺着透明的管子从身体里汩汩流出,经过那台庞大机器沉闷的嗡鸣过滤,再一点点输回体内。每次四个小时,她必须保持近乎僵硬的姿势,听着机器规律而单调的声响,感受着体温随着血液的体外循环而慢慢流失,那种冰冷的无力感,仿佛生命力正被一丝丝抽走,汇入一个看不见的黑洞。</p><p class="ql-block">身体的痛苦尚可咬牙忍受,但精神上的煎熬,却像无数细小的蛀虫,日日夜夜、无孔不入地啃噬着她的灵魂。曾经的同学,起初还来看望,后来渐渐断了联系,或许是不知该如何面对,或许是怕被她的不幸“传染”。邻居们投来的目光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同情,却也隔着一层小心翼翼的距离,仿佛她是易碎的琉璃,或者携带着某种不详的病菌。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被正常的世界一点点推开,放逐到一座名为“病痛”的孤岛上。岛屿四周是名为“死亡”的黑色海水,日夜不停地拍打着岌岌可危的岸线。</p><p class="ql-block">等待肾源的日子,漫长得看不到尽头。白天还好,她可以强迫自己收拾房间,虽然家里本就一尘不染;她翻出以前的旧书,却往往半天读不进一页字;她站在窗前,看院子里嬉闹的孩子、遛狗的老人,那些鲜活的日常像一部无声电影,而她只是一个被隔绝在玻璃之外的、冰冷的观众。可一到夜晚,无边的孤寂便会裹挟着对死亡的具象化恐惧,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淹没过头顶,让她在寂静中辗转难眠。她常常抱着膝盖坐在床上,望着窗外那轮清冷的月亮,心里空荡荡的,仿佛被人生生挖走了一块,只剩下呼啸而过的风。她渴望听到一点声音,除了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她想找人说话,不是医生程式化的询问,不是弟弟小心翼翼的安慰,而是想找到一个真正理解她处境的人,想知道自己不是这无边黑暗中唯一一个在痛苦泥沼里挣扎的灵魂。她太需要抓住一点什么,哪怕是一根稻草,一根长满尖刺、带着剧毒的稻草。</p><p class="ql-block">就在这时,她想起了住院时,隔壁床一位热心肠的护工大姐随口提过一句:“妹子,你要是觉得闷,可以上网加几个病友群,里面都是同病相怜的人,能说说话,也能知道不少消息。”</p><p class="ql-block">病友群。这个词像黑暗中擦亮的一根火柴,虽然微弱,却瞬间吸引了王霄全部的注意力。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翻出了那台许久不用的老旧笔记本电脑,开机时风扇嗡嗡作响,像一头疲惫的老牛。她登录了几乎要被遗忘的QQ,那还是她上大学时申请的,好友列表里大部分头像都已灰暗。她在搜索框里输入“尿毒症病友交流”,屏幕上瞬间跳出一连串的群聊,名字各异,有的直接,有的带着点苦中作乐的调侃。</p><p class="ql-block">她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忐忑,点击加入了几个看起来人数最多、活跃度最高的群。刚进去,就被铺天盖地的消息提示音和快速滚动的屏幕淹没了。</p><p class="ql-block">这里,俨然是一个缩微的、只属于他们的江湖。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故事和信息在这里上演、交汇。有人详细分享着最新的治疗方案和药物信息,精确到某种降压药的服用时间和可能出现的副作用,那种专业程度甚至超过了某些年轻的医生;有人晒出自己精心烹制的低磷、低钾、低盐的“透析餐”,互相探讨着如何在这种苛刻的饮食限制下,让食物尽可能变得可口一些;也有人在深夜里,当白天的坚强面具卸下后,发出长长的、带着哭腔的语音,抱怨着命运的不公,诉说着透析带来的难以忍受的抽筋、瘙痒和失眠,以及那张沉甸甸的、压垮了无数家庭的巨额医疗费用清单。</p><p class="ql-block">王霄像一个初入秘境的探险者,带着好奇与惶恐,默默地窥屏,手指在触摸板上缓慢滑动,贪婪地阅读着每一条信息。那些文字,那些语音,那些同病相怜的痛苦与挣扎,像一束束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光,彼此交织,勉强照亮了她那片灰暗绝望的世界。她开始意识到,自己并非独行者,这条布满荆棘的路上,还有许许多多和她一样的身影,在踉跄前行。</p><p class="ql-block">她鼓起勇气,第一次在群里发言,是用文字。她简单描述了自己刚开始透析时的不适和内心的恐惧。消息发出后,她紧张地盯着屏幕,心脏怦怦直跳。很快,对话框里跳出了好几条回复。</p><p class="ql-block">老绵羊:“新人吗?刚开始都这样,慢慢会习惯的。”</p><p class="ql-block">坚强老妈子:“妹子别怕,恶心的话可以含片生姜试试。</p><p class="ql-block">不倒翁:“加油!我们都在这里陪着你!”</p><p class="ql-block">简短的几句话,却让王霄瞬间湿了眼眶。那种被瞬间理解、被迅速接纳的感觉,是她生病以来,从未在医院冰冷的白墙之外感受过的温暖。她手指颤抖着,打出了“谢谢”两个字。</p><p class="ql-block">从此,她成了这群里的常客,甚至是一种精神依赖。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摸过手机,打开QQ,看看群里的夜间动态和清晨的问候。在这里,她渐渐熟悉了一些固定的ID,仿佛认识了许许多多未曾谋面的朋友:那个叫“张姐”的,透析已经八年,据说还经常去跳广场舞,乐观得像个小太阳,总是在分享各种积极的消息;那个叫“阿明”的年轻小伙子,头像是个灌篮高手里的流川枫,自述刚确诊时一度崩溃想放弃,是在群里大家的日夜鼓励和“骂醒”下,才重新振作起来,现在一边透析一边自学编程;还有那位被称为“李叔”的长者,头像是一片宁静的海,他透析年限最长,知识也最渊博,总是用耐心而温和的语气,给新入群的病友和家属解答各种繁琐又致命的问题——从血管通路怎么维护,到哪种降压药对心脏影响小,再到如何跟单位和医保打交道。他们像一群在暴风雨中挤在一起互相取暖的鸟儿,羽毛被淋得湿透,却依旧努力用体温温暖着彼此,在这片名为绝境的荒原上,艰难地寻找着哪怕一丝活下去的勇气和希望。</p><p class="ql-block">那天下午,阳光依旧有气无力地斜照在窗台上。王霄刚结束一次疲惫的透析回家,正一边小口抿着温水,一边习惯性地刷着群消息。大多是日常的交流和互相打气。忽然,李叔的一段发言,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引起了她的注意。</p><p class="ql-block">李叔用的是文字,语气一如既往的平稳,但内容却足以让任何听到的人心头一震:“说起来,大概是五六年前吧,我认识一个病友,年纪跟群里不少年轻人差不多,也是尿毒症晚期,等不到合适的肾源,家里为了给他治病,早已是砸锅卖铁,亲戚朋友借遍,实在山穷水尽了。那时候器官捐献的渠道和意识远不如现在,他几乎是被判了死刑。就在所有人都觉得他撑不过那个冬天的时候,他想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觉得匪夷所思的办法。”</p><p class="ql-block">群里滚动的消息速度明显慢了下来,似乎大家都在屏息等待。王霄也不自觉地坐直了身体,手指紧紧攥住了杯子。</p><p class="ql-block">李叔继续打字,字句间带着岁月的沧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决定……征婚。而他提出的征婚条件,只有一个:愿意在身后捐献器官。”</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群里出现了短暂的、近乎凝滞的沉默。过了足足有半分多钟,才有人陆续发出震惊的感叹号。</p><p class="ql-block">迷茫的骆驼:“???征婚?换器官?”</p><p class="ql-block">向日葵:“我的天!这也太……太荒唐了吧?这跟交易有什么区别?用婚姻换器官?”</p><p class="ql-block">理性分析:“闻所未闻!这样的婚姻有什么意义?这不是对双方都不负责吗?”</p><p class="ql-block">小心驶得万年船:“万一遇到坏人怎么办?会不会是骗局?或者对方反悔了呢?”</p><p class="ql-block">小声嘀咕:“感觉……有点自私啊,为了自己活命,拉另一个人下水……”</p><p class="ql-block">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语气里充满了震惊、不解,甚至带着一丝本能的道德批判。</p><p class="ql-block">然而,屏幕这头的王霄,心脏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住了,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鼓起来。她盯着屏幕上那几行冰冷的黑色文字,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杯子里的水晃了出来,洒在睡衣上,带来一片冰凉的触感,她却浑然未觉。</p><p class="ql-block">那个素未谋面、不知姓名的病友的身影,仿佛穿透了时空,与此刻坐在昏暗客厅里的她,重重地重叠在了一起。一样的绝望,一样的被逼到墙角,一样的对生命近乎贪婪的渴望。她无法想象,也不敢去细想,当年那个病友,是怀揣着怎样一种破釜沉舟、乃至是摒弃了一切世俗尊严的心情,才做出了这个在常人看来如此惊世骇俗、离经叛道的决定。</p><p class="ql-block">李叔似乎预料到了大家的反应,他停顿了一会儿,等到议论声稍歇,才继续发出后面的文字:“当时,群里,包括他身边所有知道这事的人,都觉得他这个想法太不切实际,太异想天开。有人劝他,有人骂他,说他自私,说他龌龊,用神圣的婚姻做交易,简直是对爱情和家庭的亵渎。各种难听的话都有……可他还是坚持了下来。他说,他没办法了,他想活,哪怕只有一丝渺茫的希望,他也要去试试。他后来真的在各种他能想到的平台,发布了那个特殊的征婚信息。”</p><p class="ql-block">“然后呢?真的有人回应吗?”有人迫不及待地问。</p><p class="ql-block">“有。”李叔的回答很简单,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深潭,“大概过了三四个月吧,他告诉我们,真的有一个女人联系了他,表示愿意和他见面谈谈,甚至……愿意考虑他的条件。据说那个女人年纪比他稍大几岁,身体也不太好,好像有什么慢性病,一直独身,没有亲人。也许是同病相怜,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或者,也只是对这世界没什么留恋了?具体的内情,他不愿多说。我们只知道,他们后来真的结婚了,没有婚礼,就是领了个证,住在了一起。一起生活了两年多……直到后来,那个女人因为自身疾病的突然恶化,去世了。临终前,她履行了承诺,签了器官捐献协议。那个病友,因此得到了一个肾脏,活了下来。”</p><p class="ql-block">群里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李叔最后打出的那行字,像最终的审判,又像魔鬼的低语,清晰地悬停在对话框的顶端:</p><p class="ql-block">“现在,他还好好地活着。据说,每年清明和那个女人的忌日,他都会去给她扫墓。”</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王霄猛地关掉了QQ聊天窗口,仿佛那屏幕灼伤了她的眼睛。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她粗重而紊乱的呼吸声,以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肋骨的闷响。她向后瘫靠在冰冷的椅背上,脑海里像被投下了一颗炸弹,嗡嗡作响,一片混乱的废墟之上,反复回响着李叔的话——“他想活”、“他发布了征婚信息”、“真的有人回应”、“他活了下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