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袈裟 ——秋谒秦二世陵遗址公园

黑大帅

暮秋的曲江池畔，风是蘸了霜的笔，将银杏染作僧侣的袈裟。我踏着满地碎金步入秦二世陵遗址公园，青石径上落叶簌簌，仿若千年前沙丘宫变的密语，被时光碾成齑粉，复又拼凑成秋的偈语。

两列青铜戈矛森然阵列，刃口凝着寒露，像被秋雨钉在半空的雷霆。昔年赵高指鹿为马处，今立着斑驳石雕群：鹿角折断处栖着麻雀，马目空洞里钻出蒲公英。有老者在雕塑底座搁置陶盏，注满新醅米酒，喃喃道：“饮罢这盏，前尘皆苦。”酒气混着腐叶气息升腾，竟似焚香。

胡亥墓前石碑负雪般驮着“秦二世皇帝陵”六字，裂纹如历史的掌纹在石面蜿蜒。碑阴苔痕漫漶处，忽见三枚银杏叶嵌进石纹，金箔似的叶脉与碑刻隶书交缠，恰似梵文叠着秦篆。守陵人执竹帚扫阶，帚声沙沙如诵《金刚经》“一切有为法”章句——扫至碑楼转角，惊起鸽群振翅，羽翼拍打冬瓜梁的声响，竟与望夷宫的更漏声隔世重合。

秦殇馆幽邃如古井，玻璃下压着半片焦黑筒瓦。解说灯牌幽蓝微光里，映出瓦当“永受嘉福”四字反文，像命运嗤笑的唇纹。转角忽现多媒体幻境：沙丘密谋的蜡像随光影明灭，李斯捧诏书的手抖落朱砂，坠地幻作赤蝶，撞向电子屏上滚动的《盐铁论》残简——那蝶翅扑闪间，我见自己瞳孔里映着的二维码导览图，亦碎成星点磷火。

西行过虎符雕塑，见孩童举风车奔跑。纸轮转动搅碎银杏雨，金粉落满他肩头“奥特曼”绣像。忽忆山门楹联：“空贵为帝室豪君问天下数千年可曾有几人凭吊”，下联“未守好先皇伟业遗池边一抔土徒留存万古伤悲”，此刻方知横批“覆舟之鉴”本是活泉——那孩子踏着落叶蹦跳远去，足音清亮如磬，竟将历史踩成松软的蒲团。

暮钟荡过时，我倚着“万人敌”残碑小憩。石隙钻出细瘦枸杞，红果如舍利缀满枝头。忽有鸟喙啄落浆果，籽粒溅入新翻的泥土。想那胡亥饮鸩的青铜匜，怕也早化作农人浇菜的瓦罐。老子曰“反者道之动”，这陵园秋色，原是造化写的公案：

金戈锈时禅衣黄，

指鹿台变放生场。

最妙童子追风处，

帝王冢作蹦床。

归途拾级，见环卫工将银杏叶堆成小丘，点火焚烧。青烟盘旋如龙，升到半空却被风吹散，恍若赵高焚毁的遗诏灰烬，终混入曲江池的烟波。此夜当有梦：我成了嵌在碑文里的半枚残叶，听千年后的扫帚声，在青石上写下新的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