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的们（短篇小说）钟海东

董坚文学工作室

　　猪的们（短篇小说）

钟海东

黄昏，村长李九根眉头紧锁蹲在屋檐下的地台上，左手里拿着一根粗短发黑的竹烟筒，他鼓起干瘪的腮帮喷出一股悠长的浓白烟雾，两眼看着院子大门发愣。屋里传来老伴儿的声音，你这人咋成这个样呢，赶紧想法子去借种呀，过了今晚就成不了事啦。

李九根一声不吭，右手又往烟嘴装上一撮土烟丝。还没点上火，女儿晓燕急匆匆从外面跑进院子。见李九根蹲在门口，便停下来边喘气边抹汗说，爸，您蹲在这儿干嘛，饭好了没有，饿死啦!李九根斜了她一眼，你这丫头，都啥时候啦，还想着吃，也不帮俺出个主意。

晓燕嘴角一扬，轻松地说，不就那几头母猪吗，有啥好愁的?今晚找别人借个种回来不就行了吗。原来，打前天开始李九根家有几头母猪进入了配种期，而猪场里唯一的公猪病了，配不了种，过了明天，那几头母猪就错过本次配种期，下次配种就需再等二十天。今晚必须借到公猪精液，明天一早给母猪做人工授精，才有可能怀孕。

李九根猛地站起来，可能蹲久了，头有点发晕，身子晃了一下，晓燕赶紧扶住他，关心地问，爸，您没事吧?李九根直起身板，站稳后抓住女儿的手，盯着她看了一阵子，嘴皮动了两下，欲言又止。半晌才严肃地说，吃过饭，你到方林家去，跟他借一些猪种回来。谁?方林?我不去!晓燕马上拒绝，一扭头，跑进屋子里。突然她又回身探头问李九根，周围那么多养猪场，为啥偏要向方林借?

李九根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他的种好啊!晓燕听了，两颊一下子泛起了红晕。他的种好，关你啥事儿呢?李九根遭了抢白也不生气，耐心说道，其他几个养猪场的公猪品种不是很好，方林的公猪品种最纯正，这是大伙儿都知道的，其他猪场不也经常向他借种吗。晓燕听了冲着李九根做个鬼脸，不去!就是不去!女儿的话音未落，屋里传出老伴儿的女高音，你咋不自个儿去呢，让咱闺女去，你这脸可是人皮做的?你不要脸，咱闺女还得留着这张脸皮过日子哩。

唉，李九根无奈地长叹一声。悔当初棒打鸳鸯，强拆了方林和晓燕，现在却叫女儿去找方林，这不明摆着是自打嘴巴吗?李九根是乡里第一代规模养猪能手，他带领本村村民发展肉猪养殖，共同富裕，远近闻名，被村民一致选为村长。如今却要向一个邻村后辈，而且是被自己赶出家门的后生仔求助，一旦传出去，这张老脸不被别人踩得稀巴烂才怪，往后咱这村长的威信可就成问题了，说话的分量恐怕也要打折了。李九根又蹲下来，点上火，慢慢吸几口烟，渐渐陷入了沉思。

三年前，晓燕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就回家帮忙料理养猪场。邻村同学方林也没考上大学，她就邀方林来养猪场帮忙，两个人还搞起了对象。李九根知道方林有四兄妹，他排行老大，弟妹幼小，父亲长期患病卧床，仅靠母亲一人种田，家境非常困难。方林身体单薄，还戴着一副近视眼镜，经典的书生模样。李九根觉得这后生仔手无缚鸡之力，干不了什么农活，断定他不会有啥出息，怕亏了闺女。于是，他劝回了方林，你是读书人，这种粗活你干不了，还是回去继续念书，没准明年考上个大学。回头又将女儿臭骂了一顿，往后不许跟方林有来往，否则就打断你的腿。为断了女儿对方林的念头，李老根还到处请媒婆给晓燕介绍对象，但全都被她轰了回去，连院门都不能迈进一步。经这样一折腾，反断了李九根和媒婆对她的念头。

方林离开猪场后没有回学校念书，而是独自一人去地区农科所，拜一位有名的畜牧专家为师，学习养猪技术。半年后，他背了满满一麻袋书回家养猪，一开始养了十头。李九根得知消息后，就跟别人说，这小子农民不像农民，书生又不大像书生，都穷得揭不开锅了，还买那么多书看。都念十几年书了，没弄出个前途来，回村里养猪还看那么多书，莫不是昏了头?这下倒好，拜师学艺，养十头猪，都成啥气候了?此时，他暗暗庆幸当初赶走了方林，否则闺女可就真亏大了。

然而，事情的发展大大超出了李九根的想象能力。半年后，方林养猪一百头;一年后，养了五百头;两年后，竟然达到五千头。现在生猪一天出栏一百头，几乎是李九根出栏数的十倍。更与众不同的是，方林积极取得了当地政府的支持，成立了养猪合作社，他鼓励本乡的群众一起养猪，主动为经济困难的群众送猪苗，配猪种，调饲料，还收购生猪，使这一带农村形成了养猪的大产业。并邀请各养猪场加入合作社，扩大养殖规模，扩大影响力，共同开拓市场。在方林的努力下，合作社已成功将生猪打入省会市场，并在那里设立了办事处。如今除了李九根的养猪场外，本乡其他养猪场都已经加入合作社，经济效益非常明显。曾被李九根贬得一文不值的方林一夜之间就成为全县，甚至全地区的名人。地区农业局请他去作报告，还将他的养猪经验向全地区推广。听说省电视台过些日子要派记者来采访他。李九根想到这里，心里开始埋怨自己，当初咋就没相中这匹千里马呢?俺真是瞎了狗眼了。

李九根这两天没找别人给自家的母猪配种，是有他的想法的。凭他村长的身份，一开口不知有多少养猪户抢着来帮忙。今晚，他专门叫女儿去向冤家方林借猪种，是他想法中的一个重要环节。谁料晓燕说啥也不肯去。他又用力吸了一口烟，终于下了决心。为了猪场的出路，更为了女儿的幸福，他豁出去了，他将竹烟筒用力击打了一下地面，大声说，俺去!他进屋匆匆忙忙扒了一碗饭，对女儿说，丫头，去帮我装一些鸡蛋。公猪长期忙着和母猪配种，平日要经常用鸡蛋给它补充营养。这次去向方林借猪种，送人家一些鸡蛋也是应该的。晓燕撅着嘴说，我才不管哩。说完一扭头，转身就出去了。李九根看着女儿的身影，眼睁睁看着设计好的想法泡了汤，有些气恼地说，这丫头片儿!老伴儿狠狠白了他一眼，说，你还好意思怨咱闺女，哼!

老伴儿和女儿一唱一和，你一顿抢白，我一顿数落，明摆着在跟他斗气。李九根有些心虚，但自知理亏，也不再说啥，自己找了一条麻袋，先在袋底垫一层禾秆，接着用树叶包了七八斤鸡蛋放进麻袋里，扎紧袋口，扛上肩膀就赶往方林家。两家相距不到二里地，这一路上李九根都在想该说些啥好，很快到了方林家院子门口外面，他停下来。李九根很清楚他此番行动的目的，借猪种只是他的一个借口，真正来意是要跟方林谈谈，一是自家养猪场加入合作社，二是希望他能和晓燕重归于好。一想到这儿，勇气就填充了他的整个胸腔，推动着他的双脚向前迈出坚定的步伐。院子的大门虚掩着，就在他准备推门进去时，又犹豫了，若是方林记仇，不理俺，老脸往哪儿搁呢?

苍穹高远，皓月当空，地面像铺了一层薄霜，门板上映出李九根清晰的身影。俺还有啥好犹豫的，唯有真心实意地向方林道歉，希望他能原谅俺过去的恶行，同意俺加入合作社，并与闺女重新修好，咱这老脸不要也罢。主意打定，上前去推门。这时，屋里忽然飘出一阵清脆的笑声。李九根吓了一跳，立即停下来侧耳聆听。这声音咋这么熟?他眯着眼睛透过门缝往里面瞧，看见院子里有一辆女式摩托车在明亮的月光下闪闪发光，咦，那不是咱家闺女的摩托车吗?怎么会在这儿?李老根醒悟过来，啊，屋里的是咱家那丫头片儿哩!他心里顿时一阵狂喜，脚底打了个趔趄，身子猛然晃了一下，脑袋差点儿撞到门板上。

笑声过后，听到方林说，燕子，别闹了，赶快将这批猪种给你爸送回去，让他安下心来，免得误了好事。晓燕大声说，好事，谁的好事?方林说，当然是你们家那几头母猪的好事啦。晓燕笑道，哈哈!你真爱管闲事儿，管起了我们家母猪的好事，那谁管咱俩的好事呢?这句俏皮话将方林呛得不行，一下子变得结巴起来，你，你牙尖嘴利。我，我说不过你。晓燕又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好啦好啦，本姑娘今晚就先饶你一回，不跟你耍嘴皮子啦。方林说，谢谢燕子姑娘嘴下留情，你赶快回去吧，免得他老人家着急。晓燕说，唉!我说你今晚到底是咋回事儿?好像非要赶我走似的。皇帝不急太监急，你咋比我爸还急?我才不给他送哩，他自己说要来的，我倒要瞧瞧他咋向你开口。

李九根竖着耳朵偷听两个小冤家的对话，心里有了数。他知道借猪种这活儿已经轮不到他了，于是将麻袋轻轻放在门墩上，然后悄悄离开。走出几步，李九根突然想到，俺又没向方林借猪种，干嘛送他鸡蛋呢?于是折返回来，将麻袋扛上肩，快步往家里赶，嘴里无端端骂了一句：

“猪的们！……”

不知道骂的别人，还是骂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