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每次回海岛老家,我总爱选择最慢的方式——先坐快客到庄河市区,而后打出租到庄河港,再换乘那艘蓝白相间的客船进岛。这一路,是我刻意拉长的仪式。当候船厅里响起带着海蛎子味的乡音,当海风混着柴油味扑面而来,当客船在翡翠色的海面上犁出雪白的浪沟,我才敢确信——那座生我养我的岛屿,真的近了。</p> <p class="ql-block">庄河港,熙熙攘攘的候船大厅像个浓缩的渔村世界。穿海魂衫的老人蹲在墙角整理网兜,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刚从城里回来的姑娘拖着拉杆箱,四处询问开船时间;皮肤黝黑的汉子打着电话:“对,对,船一到立马组织人卸货!”这些声音汇成熟悉的交响,每一个升调降调都带着海浪的韵律。在这里,你不仅能从口音判断出对方是否岛里人,甚至能精准到是哪个村的。</p><p class="ql-block">客船启航的汽笛拉得很长,像要把我离乡近四十年的光阴都拽回来。我贴着舷窗坐下,看客船驶出庄河港,海岛在视线里渐渐清晰。墨绿的是松林,黑白的是礁石,点点斑驳的是依山而建的民居。海鸥追着船尾翻涌的浪花,时而俯冲,时而高翔,翅膀煽动着我久违的乡愁。</p> <p class="ql-block">坐在身旁的中年男子将帽檐压得很低,古铜色的脖颈刻着深深皱纹。那侧影似曾相识,在记忆的深海里若隐若现。我试探着问:"你是谁家的?"他猛地摘下了帽子,露出一张被海风雕刻的脸:“大爷,我是狗呀!咱们一个村的,你不认得俺了?”见我还发愣,他咧嘴一笑,随口说了句:“小帽一摘,好像要姚宝德;小帽一戴,好像姚宝才!”</p><p class="ql-block">这一声我儿时说过无数次、再熟悉不过的顺口溜,经他那地道的海岛话的演绎,把舱里旅客逗得捧腹大笑,也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p><p class="ql-block">姚宝德和姚宝才,是林疃村最豁达的老哥俩。哥哥姚宝德性子慢,没事儿就蹲在船边抽旱烟;弟弟姚宝才嗓门大,健谈,笑起来震得屋檐下的干鱼乱晃,两人都是老实本分的渔民,只知低头干活,从不惹事生非, 且为人随和。他们名字的尾音在海岛方言里与“摘”和“戴”押韵,不知从哪年哪月开始,这段顺口溜就像海草般缠绕在渔村的每一个角落,成了流行的儿歌。</p> <p class="ql-block">“现在还记得这么真?”我轻声问狗。</p><p class="ql-block">狗的眼神暗了一下:“他老哥俩几年前就离开了人世,只有这段顺口溜还给人留下点的念想!”我望向舷窗外起伏的波浪,声音里带着海风的咸涩:“只要这套嗑还有人记得,他们就永远活在咱村子里。”狗默默点了点头。</p><p class="ql-block">船舱里忽然安静下来,只有发动机在底下嗡嗡作响。我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姚宝才,是几年前的清明节。我去姐姐家路过他的门口,他坐在那里发呆,白发在阳光下闪着银光。“回来了?你们这些飞出去的鸟啊,千万别忘了自个的老窝。”他那熟悉的口音,像被海风打磨过一样,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才懂得话里的深意。</p> <p class="ql-block">客船缓缓靠岸,新修的码头坚固平整,吊车林立。可我的耳边还回荡着那淳朴的乡音,它像一根看不见的缆绳,把我系回原乡。远处传来渔船的马达声,恍惚间又听见姚宝才在船头的大声吆喝,姚宝德的不急不慢——他们都活在这熟悉的乡音里,活在每一个念旧的人心里。</p><p class="ql-block">离岛那天,雾很大。那句“小帽一摘,好像姚宝德,小帽一戴,好像姚宝才",还在海风里飘荡。它不再是孩童的戏言,而是故乡递给游子的暗语。只要这海蛎子味的乡音还在唇齿间流转,任岁月冲刷,这片海就永远是我灵魂的锚地。</p> <p class="ql-block">船渐行渐远,海岛化成雾中淡淡的影子。而我终于明白,这些生长在浪花里的乡音、乡趣,是比礁石还要坚固的乡愁。它们沉在记忆的最深处,等着某个归来的时刻,突然浮上来,给你最温柔的一击。那熟悉的语调,那独特的韵律,便是老家永远向我们敞开的门。</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图片均为老家实景)</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