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经·第二九章》学习札记(下)

特级和尚

借庄子寓言故事，悟李聃大道哲言 —— 题记 【心解】(一)关于“神器” 本章“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不可执也”一句，其中的“神器”，到底是指什么？ 唐玄宗释之曰:“天下者，大宝之位也。”“大宝之位，是天地神明之器，谓为神器”。在李隆基看来，神器即帝位。宋徽宗释之曰:制于形数，囿于方体，而域于覆载之两间，器也(受限于具体形态、数量，拘泥于固定形体，且被天地之间的空间所局限，这种状态就是“器”。换言之，器是指有形、有限的具体事物）。立乎不测，行乎无方，为之者败，执之者失，故谓之神器(立足于不可测度之境，行动于无固定规则之域，强行作为的会失败，执着把持的会失去，因此称之为“神器”。这是宋徽宗借《庄子·齐物论》中的话来说明，“神器”是指超越形器的“道”或自然法则。朱元璋释之曰:“盖天下国家，神器也。神器者何？上天后土主之者也，国家也。”明太祖朱元璋说的意思是，神器，指的就是国家。 而《辞源》则曰:人为万物之灵，故称人为神器。器，物。其书证就是“《老子》:‘天下神器，不可为也。’注，‘人乃天下之神物也，神物好安静，不可以有为治。’”这里的“注”，则是指河上公所作的注释。 这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们该听信谁的呢？ 窃以为，还是河上公的解说比较靠谱。为什么呢？ 首先，“器”，在古汉语中就有“人才”的意思。如《三国志·蒋琬传》:“蒋琬，社稷之器，非百里之才也。”即蒋琬是治理国家的优秀人才，不是只有管理方圆百里那样的人才。河上公在注释中所言“器，物”(器，就是“物”的意思)，这“物”，也是“人”或者“众人”的意思。如《左传·昭公十一年》:“晋荀吴谓韩宣子曰‘不能救陈，又不能救蔡，物以无亲。’”其中荀吴的话意思就是“如果既不能救援陈国，又不能救援蔡国，就会失去民众的拥护”。这里的“物”，即众人，或者民众的意思。显然，将“器”解释为“人”并非空穴来风。 其次，从本章与上章的联系看，本章与上章的结论“朴散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故大制不割”，应该有所呼应。我在28章说过:这句的意思是，质朴无华的大道分散而成万物，圣人(抱朴拥道之人)遵循质朴大道的规律，使万物各尽其用，从而成为万物的管理者。所以，在有道的人的无为而治下，万物成为宏大、和谐而不割裂的整体，万物皆各得其所，不会受到伤害。而本章的“神器”则正是承接上章的一种体现，讲拥道抱朴的圣人，在治理“万物之灵”的人时，不要强行作为，不要强行执着，而要意识到万物各有秉性，应该无为而治，应该顺其自然，做到去甚，去奢，去泰。 需要指出的是，“去甚，去奢，去泰”，不只是对帝王的要求，而是对所有万物之灵的忠告。所以，把老子这里说的“神器”，理解为人更切近于老聃的本意。 (二)从《庄子·至乐》看老聃的“去甚，去奢，去泰”。 按照河上公的理解“甚谓贪淫声色，奢谓服饰饮食，泰谓宫室台榭。去此三者，处中和(保持清静无为的心态，顺应自然规律，不强行干预万物)，行无为(通过“无为而治”的方式治理国家，即减少人为干预，让百姓自我发展)，则天下自化(那么百姓在大道即自然规律引导下就可以自我化育、自我完善)”，我们再读《庄子·至乐》中的寓言及卮言，似乎更能够加深对本章“去甚，去奢，去泰”的体悟。下面我们就分享其中的故事和卮言吧。■庄子鼓盆而歌 庄子的真老婆死了，不是后人瞎编乱造的《庄子休鼓盆成大道》中的那个心如蛇蝎的恶媳妇死了。惠施闻得噩耗，带着祭祀礼品前去吊唁。 惠施走进庄子所居住的漆园，看到庄子正伸开两腿坐着，还轻轻地敲击着身边的瓦盆，唱着类似“嗒嘀嗒，嗒嘀嗒，小喇叭开始广播啦”的歌曲。 惠子开始还以为自己原来听到的消息是个误报，可当看到还没有来得及入殓的庄夫人的遗体时，便气不打一处来，直接叱责起庄周来：“好你个庄周，你和嫂夫人共同生活也几十年了，她为你生儿育女，替你照顾父母，替你缝衣煮饭，替你端茶递水，替你洒扫庭院，如今衰老死去，你不哭也就罢了，还敲着盆子唱歌，是不是太过分了？” 庄子平静地回答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她刚死时，我怎能不感慨悲伤！然而平静下来细细推究起来，最初天地之间本来就没有她这个生命；不但没有她这个生命，而且没有她这个形体；不但没有她这个形体，而且也没有她的气息。在恍恍惚惚的混沌状态中，渐渐变化而来，才有了她的气息，这气息又渐渐变化而有了她的形体，这形体又变化才有了她的生命。如今她又变化回到死亡。这就像春夏秋冬四季运行一样自然。她已经安息在天地这个大房间里，我却在这里呜呜地哭，这是不明白生命的自然之理，所以停止了哭泣。” 惠施听了庄子的这番话，又怎么样了？故事的讲述者没有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编，大家自个想去吧。 不过仔细想想，庄子所说的“生死如同四季更替，是自然过程”，也是事实。人们应该理性看待这一问题‌：人由气聚而生、气散而死，死亡是回归自然的必然阶段，无需悲喜；‌‌人应该记住老聃的“执者失之”，以达观态度“去甚”“去奢”“去泰”，破除对生死的执念，实现精神自由。须知，一味哭泣只会伤害身体，是不通天地运行规律的表现。 ■髑髅(dú lóu)见梦 有一天，庄子要到楚国去。路途中，忽然发现在一草丛躺着一个骷髅头，又干又枯，也不知道经历过几多岁月、几多春秋，经受过多少风吹日晒、多少雨淋霜打，反正时间够长的了。 忽然，他没来由心生悲悯，便从马背上下来，走了过去，用马鞭轻轻敲了敲，问道：“先生，您是因为贪恋生命，违背天理而死的吗？还是因为国家灭亡，遭受刀斧之刑而死的呢？或者是因为做了坏事，愧对父母妻儿，自杀的呢？是因为挨饿受冻，腹中无食而死的呢？抑或是寿数已尽，无疾而终的呢？” 不知道是懒得回答，还是他老娘给他交代过“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反正骷髅没有回答。 庄子见状，也没生气，但也没有客气，便拿过骷髅当枕头，就地躺下就睡了起来。 半夜里，骷髅托梦给庄子说：“听你的言谈口吻，油嘴滑舌的，像是个辩士。其实，你所说的那些不幸和痛苦，都是活人的牵累，像我这样已经死去的人，早就没有这些了。你想不想听听我给你说说死后的快乐呢？” 庄子说：“好。反正现在这样干躺着，也挺无聊的，你就说说吧。” 骷髅说：“人死后，生前的那些功名利禄，统统归零。在我们的世界里。上没有君主，下没有臣子，也没有四季的冷冻热晒、播种收割这类破事，一天到晚，只是从从容容地和天共长，和地共久。这种逍遥自在，即使是人世间的君王的快乐，也没法比得上我们。” 庄子不相信，诱惑说：“我让司命神恢复你的形体，还给你骨肉肌肤，让你回到父母、妻子、乡邻和朋友中间，你愿意吗？” 骷髅皱着眉头说：“你算了吧！我怎能放弃现在这种超过君王般的快乐，再去忍受人间的那种劳苦呢！” 庄子长叹一声，睁了开眼睛。只见一天星斗，半轮残月，骷髅头还在他的枕下，似乎无忧无虑。 故事就说到这里。从庄子与骷髅的梦中对话，我们起码应该体悟到，人生在世，如果执着于到对外在名利地位的追求计较，往往就会被外物所累，被名利所困，身心俱疲，碌碌一生。而所有的名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而死亡则是人生的一种解脱，是摆脱世俗束缚后的自在与逍遥。所以，活着没有必要醉心于贪淫声色，迷恋于锦衣玉食，流连于宫室台榭，为这些浪费生命不值得，还是戒除这些“甚”“奢”“泰”，让生命回归到本真为好。 ■列子路边遇枯骨 列子外出游历，在路边进食时看见一具百年的枯骨。他顿生感慨，便捡拾落在它上面的厨余垃圾，拨开周围的蓬草，对着它说：只有我和你知道，你从未曾死也未曾生的道理。你果真因死亡而忧愁吗？我又果真因活着而快乐吗？其实都不一定。生命原本只是一个不断变化的过程。生命的种子遇到了水，就变化成为断续如丝的微生物，漂浮到水土交界处，则变化成青苔。青苔生长在高地，就又变为车前草；车前草遇到粪土后，便又长成为乌足草。乌足草的根后来又变成金龟子幼虫，叶子变为蝴蝶。蝴蝶又很快变成了一种虫子，这虫子生活在灶台下，外形如蜕皮一般，名为鸲掇虫。鸲掇虫经过千日则变化为鸟，一种叫做乾馀骨的鸟。乾馀骨鸟的唾沫却变化成斯弥虫，而斯弥虫又变化酒瓮中的蠛蠓。而颐辂虫却是从蠛蠓中生出的，黄軦虫是从九猷虫中生出来的，蟊蚋是从萤火虫生出的。羊奚草与不长笋的竹子结合，老竹生出青宁虫，青宁虫生出了豹，豹生出了马，马生出了人。而人死后，又回归到自然造化之“机”。万物都是从“机”中产生，最终又复归于“机”。 读完这个近乎绕口令般的故事，你是觉得列子想象的丰富呢，还是觉得列子才是生物进化论的鼻祖呢？这里我们且不做结论，留给生物课代表去研究考证吧。 让我们从故事的哲学意义想一想吧。作为个体的人，从生到死，只是生命链条的一个小小的环节。我们不必纠结它从何处而来，又往何处而去，只需要按照大道规律，快快乐乐度过每一天就行。不要患得患失，不要为身外之物所羁绊，戒除“甚”“奢”“泰”，一辈子会少去不少烦恼。 (三)《庄子·至乐》谈快乐■世俗之乐不是真正的快乐 天下究竟有没有至极的快乐？有没有可以养活性命的方法？现在应该做什么、依据什么？应当回避什么、安处什么？应当趋就什么、舍弃什么？应当以什么为乐、以什么为恶(wù)？ 世人所尊崇的，是富有，高贵，长寿，美名；所喜好的，是身体安逸，饮食丰美，服饰华丽，色彩悦目，音乐动听；所鄙视的，是贫穷，卑贱，短命，恶名；所苦恼的，是身体不得安逸，口舌不得美味，形体不得华服，眼睛不得美色，耳朵不得妙音。若得不到这些，便极度忧愁恐惧。这样对待生命，岂不是太愚昧了吗！‌ 富人劳苦身体，拼命劳作，积聚大量财富却不能尽享，这样对待生命，是背离本真的！ 权贵日夜不休地思虑仕途得失，这样对待生命，是疏离自然的！ 人生来就与忧愁共存。长寿者昏聩糊涂，长期忧惧死亡，何其痛苦！这样对待生命更是远离大道了！ 那些所谓的刚烈之士，被天下称颂，却难以保全自身。我不知道这种“善”是真善呢，还是真不善？若说是善，却无法活命；若说不善，又能救他人。所以说：“忠诚进谏不被采纳，便应退让不争。” 如今世俗之人的作为，与他们所追求的快乐，我不知道这快乐究竟是快乐呢，还是不快乐？我看世人追逐快乐时，成群结队争先恐后，急切得像被逼迫一般，都声称这是快乐，我却既不觉得快乐，也不觉得不快乐。究竟有没有真正的快乐呢？ ■无为，从是真快乐 《庄子》曰:我认为无为才是真正的快乐，但这却是世俗之人最痛苦的。所以说：“至极的快乐在于无乐，最高的荣誉在于无誉。” 天下的是非确实难以判定，但无为可以明辨是非。能养活性命的至极快乐，唯有接近无为才能达到。 请允许我试着论述一下： 天因“无为”而清明，地因“无为”而安宁。两者“无为”相合，万物自然化育。恍惚茫昧中，不知从何而生！茫昧恍惚中，不见具体形象！万物繁茂生长，皆源于“无为”的滋养。所以说：“天地无为，却无所不为。”人又有谁能达到“无为”的境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