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又到了飘着冷雨的夜晚。我走向阳台,习惯性地伸手去够那盏悬在晾衣绳上的小灯。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猛地刺了我一下——是簇新的、硬邦邦的塑料外壳。我怔住了,随即苦笑。那盏真正的旧灯,她亲手挂上的那盏,早已遗落在千里之外那座城市的风里,或许早已在某次春风拂过时,跌落在某个开满樱花的街角,完成了它最后的使命。</p><p class="ql-block">疫情最紧的那段日子,空气里都弥漫着消毒水与不安混合的气味。她收拾行李的动作,快得像是排练过无数次,却又总在细微处泄露了迟疑。我坐在沙发上,像一尊僵硬的雕塑,看着她将白大褂叠得棱角分明,庄重地安置在拉杆箱最上层,仿佛那不是一件普通的工作服,而是一袭即将出征的铠甲。然后,是那支她用惯了的钢笔,被小心翼翼地揣进外套的内兜,笔尖,她说,要朝着心脏的方向。“这样,写出的字就有了心跳的温度。”她曾这样笑言。</p><p class="ql-block">她蹲下身,替我理了理有些翻折的毛衣领口,声音比羽毛还轻:“就是去帮忙,等那边稳了,我就回来给你做你爱吃的萝卜炖牛腩。”那句话,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我心里漾开一圈圈带着烟火气的期盼。我当时竟不敢抱她,怕只轻轻一拥,辛苦筑起的堤坝便会全线崩溃,只死死攥住她的手腕,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浮木,反复叮咛:“每天,每天都要报平安。”她用力点头,眼睛亮得像被泪水反复擦洗过的寒星,璀璨,却遥远。我当时为何没能看清,那星辉背后,层层叠叠掩藏着的,是比星河更沉重的牵挂?</p><p class="ql-block">她离开的第一个月,消息是每日例行的慰藉。有时在凌晨两点,万籁俱寂,屏幕会突然亮起,带着她刚从防护服里挣脱的疲惫:“刚结束一轮,衣服能拧出水。”寥寥数语,我眼前便浮现出水汽氤氲的镜片下,她那双困倦却执拗的眼。有时在正午,一张寡淡的盒饭照片会传过来,附言是:“今天的青菜很新鲜。”我在这头,守着这断续的音讯,守着窗外从墨黑到鱼肚白的更迭,感觉日子就在这等待中被拉得细长。后来,这细长的丝也渐渐稀薄了。偶尔传来的一条语音,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只反复说:“别担心,我没事。”我知道她在忙,在累,在用尽全身力气奔跑,可我无从想象,那简短的“没事”背后,是怎样一副被汗水浸透、被责任压弯,却依旧挺直了的脊梁。</p><p class="ql-block">电话来得毫无征兆,在一个天色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的下午。那端的声音陌生而公式化,吐出的字句却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直直捅进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后面发生了什么,记忆是一片狼藉的废墟。我只记得自己像被弹射出去一般,抓起外套就向门外冲,脑子里只有一个疯狂的念头:去她身边!却被几双更有力的手死死拉住。耳边是嘈杂的、带着哭腔的劝解:“去不了……现在哪里都去不了……要等安排……”我顺着墙壁滑坐在地上,手机屏幕还亮着,是她笑靥如花的照片。那是去年春天在公园,她举着一朵刚采的小雏菊,眉眼弯成了月牙。她说,等这一切都过去,我们要再来,多摘几朵,把家里的花瓶都插满……</p><p class="ql-block">她走后,我学着打理没有她的生活。我把那件洗净的白大褂,叠得同她当初一样方正,供于衣柜最高处。每一次打开柜门,那股淡淡的、特有的消毒水味飘散出来,恍惚间,她仿佛刚从医院下班,正脱下外套,笑着向我走来。我笨拙地系上围裙,尝试复刻她许诺过的萝卜炖牛腩,任凭我如何依循记忆,总也炖不出那份独属于她的、温暖踏实的气息。我买回一盏模样相似的小灯,挂在老地方,每晚点亮,让那团昏黄的光晕,假装她依旧在灯下,等着为我照亮归途。</p><p class="ql-block">去年春天,我终于踏上了那座她曾以生命奔赴的城市。走在她可能无数次匆匆经过的街道,路旁的樱花开得没心没肺,云蒸霞蔚。风起时,柔软的花瓣簌簌落下,有一片轻轻停在我的肩头。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她那条未能兑现的语音,她说:“这里的樱花真好看,等你来了,我们一起看。”我停在一棵最繁茂的樱花树下,仰起头,任光影与花雨洒满脸颊,轻声说:“我来了,你……看到了吗?”话音未落,视线已彻底模糊。那一片柔粉的花雨,多像她当年,轻柔地拍了拍我的背。</p><p class="ql-block">如今,阳台的灯依旧在每个夜晚亮起。我知道,那光芒穿越的已不仅是夜色,而是生死。她一定在某个我看不见的维度,静静地、永恒地凝望着我,如同这盏灯,无声,却长明。明年春天,我还会去看樱花。我会带着她未曾看尽的风景,带着她最大的心愿——要我们,都好好地,活下去——一步一步,走向每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