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雇役于城西一隅,与人合租在这间民房顶层。说是顶层,实则是楼顶加建的板材房,虽面积不小,但层高不够,伸手便可以摸着横梁。它与邻屋的窗子仅一臂之隔,能清楚听见对面的动静。而住在这里,有个妙处就是,可以很全息地感受下雨,尤在这冬夜。</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譬若此刻,窗外的风带着湿冷的寒意,不时从窗缝潜入,给屋内也染上一抹清冷。而我,正蜷在厚实的被窝里——这方寸之地,在冬夜里便是最安稳的堡垒。被褥包裹着的暖意,与空气中游弋的微寒,形成一种恰到好处的对峙。正因为身有所庇,心无所住,那窗外的风雨声,才从可能的烦扰,变作了一种可以静观品味的景致。</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起初,那雨声是细碎的,簌簌索索,若有若无。你需得屏息凝神,才能从那一片混沌的静默里,将它们一一分辨出来。渐渐地,那声音变得密集了,由远及近。终于,头顶上响起了最分明、最不容置疑的宣告——那是顶棚的板材在承接着雨点,“噼啪-嗒-”,先是试探性的敲击一阵子,有些清脆,有些果断;旋即,这雨点便演奏成了浩荡的和声,马群般踏将下来,轰然一片,哗哗作响,均匀而稳定。这声音是如此地直接、坦率,毫无遮掩,仿佛整个冬夜的倾诉。</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在这主旋律的间隙里,四下里便浮起各色的伴奏。最贴近耳畔的,是来自窗台外的。那雨点敲在窗沿上的防水铁皮,嘡嘡然,如楚人的编钟,节奏分明而清亮,带着一种空灵而浑厚的质感,像是为那急雨乐章伴奏着大提琴。之后,雨水顺着窗玻璃丝溜地滑下,在下方水泥台的凹处聚了又散,每一滴都落得从容不迫,秩序井然。稍远些,是南面屋檐的。那儿的顶棚雨,先全部汇集于宽大的晒台上,而后在其中迂回、蓄积,再“咕噜”着涌向下水口,时急时缓,决绝地从悬空的落水口飘泻而下,像一曲随时变奏的咏叹调。</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更有趣的是那墙面上的雨。这民房的墙壁似乎并不那么严实,雨水浸湿了砖石与灰浆,那声音便与别处不同,是一种“唰唰”的、浸润性的、带着些微摩擦感的声音,仿佛这房屋本身在雨中呼吸,墙体成了能吸水的海绵,每一寸都在默默地承受着、渗透着这漫天的湿意。而北邻窗下的那台旧空调外机,更是此间的妙笔。雨水打在它的金属外壳上,是铮铮的脆响,利落而孤寂,宛如这夜曲中有规律地跳出的节拍性音符。</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我安然地窝在温暖的堡垒里听,这四面八方的雨声便愈发地清晰起来。 它们不再是杂乱无章的噪音,而成了有形态、有生命的实体。我仿佛能看见那顶棚板材上迸溅的水花,触到那窗台上积聚的凉意,感觉到那墙面在湿气中微微的呼吸。这雨,便似乎下在了我的屋里,下在了我的枕畔,下在了我的心头。它从听觉的缝隙渗入,漫溢到所有的感官,最终在脑海里勾勒出一幅淋漓酣畅的写意画——画中无他,唯有雨声。那可是一幅高妙的中国画。</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在这静静的冬夜,在这客舍,这四面八方的声响,非但不显得嘈杂,反倒织成了一张绵密的网,将白日的喧嚣、俗世的烦扰,都滤了出去。于是,夜显得愈发地静了,静得只剩下这雨声,和雨声里浮沉的心绪。</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于是,我便想起了另一个有雨的冬夜。 </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那是老家的土墙茅草屋,因年深日久,每遇雨夜,情形便比此刻的居所热闹得多。母亲总是不慌不忙的,早早备好了各式各样的盆罐——搪瓷的、陶土的、木制的。雨刚一开始落到屋顶,她便像听到了号令,循着记忆里漏雨的位置,将那些容器一一安置妥当。不一会,屋里便也奏起了交响乐,叮叮咚咚,清脆的,沉闷的,各有各的音色。此后,她则坐在堂屋那把竹椅上,看着我们熟睡的脸,然后就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慢慢地卷着一支烟。烟头的火光明灭,映着她平静的脸庞。那节奏,竟和屋外的雨声、屋内的滴水声,莫名地合拍。那时只觉得日子窘迫,连一方不漏雨的屋顶都是奢望。如今隔着岁月的烟尘回望,那潮湿里竟蒸腾着一种无法复制的温暖。待到自己沧桑才明白,那温暖,是母亲沉默而伟大的守护。</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原来,那些当时只道是寻常的,甚至觉得有些困苦的时光,早已在不知不觉间,被记忆打磨得浅淡又醇厚。 我们总在追寻远方,以为幸福在别处,却不知最珍贵的,就在当下。正如此刻窗外的雨,在我们尚未察觉其意义时,便已匆匆流逝,再也无法掬捧。这或许便是人生无常的一种注脚——它并非总是惊天动地的悲剧,更多时候,是这样悄无声息的流逝与嬗变。</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隔壁室友的鼾声,透过薄薄板墙,没入了雨声里。在这里,我们如同暂居的候鸟,或是依附于楼宇之上的苔藓。这间陋室,不过是一个暂时的栖身之所,一段航程中的小小港湾。我们来自四面八方,又将流向未知的远方。这境遇,竟与那屋顶上的雨滴何其相似! 它们从万丈高空坠落,在倾斜的板材上短暂地汇聚、奔流,发出属于自己的、或强或弱的一声脆响,然后便顺着水管泻入地下,消失于无形。每一滴雨,都曾奋力地闪耀过一瞬,映照过夜空的微光。这过程,本身不就是一种意义么?</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古人说 “ 此心安处是吾乡”。能于奔忙的间隙,拥有这样一个完整的、被雨声包裹的夜晚,无所事事地躺着,任凭思绪信马由缰,实在算得上一种行旅中的奢侈了。随遇而安,并非消极的妥协,而是一种与生活达成和解的智慧。 是在任何境地里,都能为自己寻得一隅心灵的宁静。譬如这雨,若在烦闷时听,它是恼人的聒噪;若在平静时听,它便是天籁的乐章。</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渐渐小了。那磅礴的交响,收敛成了舒缓的慢板,最终只剩下檐前断断续续的尾声。一滴,又一滴,落在楼下的雨棚上,声音空灵而悠远,仿佛某种神秘的韵律,又像是一位耐心的故人,在寂静的深夜里,轻轻地、一遍遍地叩打着我的窗子和心门。 明日醒来,空气必定是清冽的,天空或许会有一抹难得的澄净。</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夜更深了。那最后的滴答声,也终于停歇。万籁俱寂中,我听见自己的呼吸,平稳而绵长。在这冬夜的尽头,我与这世界,已经达成了一场温婉的谅解与默契。</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