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桂

曹绍爐

这哪里是花呢？这分明是秋日精心剪碎的日光，是晚风从时间的线装书里吹落的、金色的标点。它们那样小，小得谦逊，小得几乎成了某种意念。四片微微卷起的瓣，拥着中间一点几乎看不见的凹陷，像是昨夜一个甜梦留下的、小小的漩涡。它们不是一片片地落，而是一团团、一簇簇地，从墨绿的叶影背后，无声地筛下来。那姿态，与其说是飘零，不如说是一种沉甸甸的、安静的奔赴。它们离开枝头时，似乎并无留恋，只是时辰到了，便坦然地、慷慨地，将自己交还出去。

我蹲下身，去看那铺了浅浅一层的“毯子”。它们不再有枝头的鲜亮，边缘微微卷起，泛着些陈旧的、象牙的色泽，像是被岁月把玩过的信笺。可那香气，却愈发地沉郁了。在枝上是招摇的、清冽的甜，惹得人总要抬头去寻；到了地上，那甜便化了，与泥土的潮气、与青苔的微腥、与过往行人的步履尘埃，都调和在一处，酿成一种更厚实、更不容分说的气息。这香气不再是飘在空中的，而是从大地深处弥漫上来的，是熟的，透的，带着一种完结了的圆满。我忽然觉得，这满地的落桂，并非生命的残骸，倒像是秋天在盛宴之后，特意为大地佩戴的勋章。一枚枚，小小的，金色的，记录着一场盛大而安静的献祭。

古人说，“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这桂花，又何尝不是如此？它们开时，不曾与谁争抢春光；落时，也这般从容不迫。欢喜么？想来是的，它们曾用尽全力地芬芳过，在最高的枝头，见过最清朗的秋月。悲伤么？或许也有的，那短暂的、极致的绚烂之后，便是义无反顾的坠落。然而这欢喜与悲伤，到了此刻，都混融在一起，分辨不清了。它们只是这自然轮回里，最寻常也最慷慨的一环。来去之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庄严的韵律。

远处有几个孩子跑过，惊起一阵细碎的金色波浪。他们的小脚踏在花毯上，带起一阵更浓郁的香。他们是不懂什么轮回与慷慨的，他们只觉得这软软的、香香的地面，跑起来很有趣。这景象，忽然让我心安。生命的奔赴，原不必都带着沉重的叹息。它也可以是这般，被天真的脚步欢快地踏过，将最后的形体也碾入尘泥，去完成另一种沉默的滋养。

想到深夜，月光流泻下来，给这满地碎金又镀上一层清冷的银。一双脚慢慢走回去，鞋底也沾了些许香气。从门外到门内，那一点幽芬，像秋魂，从身外跟到了屋里，像一个温柔的、来自整个秋天的叹息，久久不散。

落桂之梦

碎金，辞别了幽绿的曲谱，

晚风里一场无声的簌簌。

不是哀悼，是熟透的奔赴，

将夏的余温，酿成寒露。

树下的光阴被香气浸透，

脚步与车痕都变得温柔。

甜腻的勋章，泥土的纽扣，

封存一曲短歌的尽头。

孩童的奔跑是即兴的批注，

踏碎你完整的圆形舞。

那破碎里升腾起的香雾，

是秋天写下最沉着的书。

直到夜雨来临，将一切收容，

你便沉默，回归大地的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