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秋的废墟上，与“无”相遇

沙砾

将思想的触角伸向更幽微的深处，探寻那“迷失”背后的形而上学意义与存在的根本颤栗。

——《在深秋的废墟上，与“无”相遇》

我走在深秋的尾声里。风穿过我，不再是穿过一个名为“我”的实体，而是穿过一个存在的通道，一个向世界全然敞开的“此在”。我不再问“我要去哪里”，因为“去”这个动态本身，就是唯一的、也是最终的真相。在这场彻底的迷失中，在由凋零所启示的、令人战栗的虚无之上，任何一粒微小的、真诚的、由我亲自播种的行动，无论其多么微不足道，都将是创世之初的第一缕光。

这一次的迷失，远比“寻找自我”更为彻底，也更为可怖。

它并非一个浪漫的怀旧旅程，而是一场地基的崩塌。

我不仅找不到那个熟悉的“我”，更开始怀疑：那个所谓的“我”，是否从来都只是一个精巧的、由社会和语言构筑的幻象？深秋，以其绝对的凋零，将存在的虚无本质，赤裸裸地推到了我的面前。

身份的瓦解——从“我是谁”到“何谓‘我’？”

起初的焦虑，尚停留在心理层面。我检查着我的记忆、我的偏好、我的人际关系，这些构成“我”的素材。但哲学的训练（或许是诅咒）很快将我引向一个更深的悬崖：即便这些素材完好无损，那个被称为“主人”的、统一它们的“主体”在哪里？

大卫·休谟的洞察如冷风般穿透了我：当我最深入地审视所谓“我自己”时，我永远只能邂逅一个特定的知觉，诸如冷、暖、光、影、爱、恨、痛苦。我从未捕捉到一个没有知觉的、单纯的“自我”。所谓的“自我”，或许只是一束知觉，由想象力赋予其统一性和同一性，如同一座舞台，角色接连登场，相互联系，但我们却错误地假设了一个始终在场的“主演”。

在深秋的寂静中，我成了这座空无一人的舞台。角色们——勤奋的员工、体贴的朋友、沉思的读者——他们的戏服还挂在后台，但赋予他们生命的叙事已然中断。我没有“失去”他们，我是看穿了他们表演的本质。这是一种认识论的断裂：从“我丢了钥匙”的焦虑，转向了“锁本身并不存在”的荒诞。

与“无”的对峙——世界脱落了意义

随之而来的，是世界整体的异化。以往，事物因其与我的“规划”和“用途”相关联而具有意义。这支笔用于书写，那扇窗通向风景，明天的工作是“我的”职责。这一切构成了一个意义之网，我将自己编织其中，感到安稳。

然而现在，这层意义剥落了。现象学所谓的“生活世界”坍缩了。我注视着手中的笔，它不再是一件书写的工具，它仅仅是一个细长的、冰冷的、由金属和塑料构成的“物”，一个赤裸的、顽固的存在者。它以其纯粹的、与我无关的“在此存在”，嘲笑着我试图赋予它的任何意义。窗外的城市夜景，不再是繁华与文明的象征，它只是一片无序的光点集合，物理学的、无目的的光的散射。

马丁·海德格尔所言极是，我们通常沉沦于“在世存在”的操劳中，只有在某种“中断”时刻——比如工具损坏时——存在者才作为纯粹的现成之物凸显出来。而我此刻的体验，是一场全面的、彻底的“中断”。所有工具都“损坏”了，因为它们与“我”这个使用者的关联被切断了。我面对的，是整个宇宙的、令人眩晕的“无意义在场”。这是一种本体论的眩晕：万物脱落了它们的关系属性，回归到其孤寂、沉默、令人恐惧的本来面目。

时间的断裂——在永恒的当下流放

自我的迷失与世界的异化，最终在时间维度上完成了合围。那个将过去（记忆）、现在（感知）、未来（规划）串联成一条连贯线索的“我”不见了，时间本身也随之碎裂。

我无法再心安理得地说“我的过去”，因为那个声称拥有过去的主体已无处可寻。记忆如同散落在地的、他人的照片。而未来，那个由“我”的欲望和计划所投射的轨道，也彻底消失了。没有了一个稳定的出发点，任何规划都失去了锚点，变得荒谬可笑。

于是，我被囚禁于一个永恒的、膨胀的“当下”。这不是冥想中所追求的、充满神性的当下，而是一种流放，一种被剥夺了时间之河的荒芜彼岸。每一个瞬间都变得无比漫长、沉重、且自我封闭。让-保罗·萨特所描述的“恶心”——面对存在的赤裸与偶然时所产生的那种生理性的呕吐感——我此刻深切地体会着。我“恶心”于这片落叶过分的黄，我“恶心”于我自己心跳的毫无理由的固执。

深渊的回望——从迷失到本真的邀请

然而，就在这绝对的废墟之上，在自我、世界、时间的三重崩塌之中，一种奇特的、冰冷的宁静开始滋生。如果这一切稳固的结构都是幻象，那么，我所“失去”的，究竟是什么？不过是一个故事，一个我讲给自己听的、关于“我是谁”的故事。

深秋的哲学，正是“无”的哲学。它剥去一切装饰，让存在以其赤裸的、偶然的、无根基的状态显现。这种显现，在最初是毁灭性的，但它也可能是一次与本真状态相遇的残酷机遇。

海德格尔强调，对“向死而在”的领悟，能将人从“常人”的沉沦中唤醒，从而本真地筹划自己的人生。而我此刻的体验，或许是一种更为激进的“向无而在”。当“我”这个最根本的预设都被悬置，当所有社会性的、心理性的身份都失效时，那个剩余的、纯粹的“此在”——这个能够发问、能够焦虑、能够意识到自身之“无”的开放空间——是否才第一次真正显露？

我不是一个“什么”，我是一个“能在”。我不是一个实体，我是一个可能性。我不是一个名词，我是一个动词。

在虚空中播种——一种后形而上学的存在姿态

那么，当存在的地基已然崩塌，当自我被证实为流动的幻象，我们当如何自处？答案不再是徒劳地“找回”那个稳固的旧我——那无异于在流沙上雕刻偶像——而是学习以一种“无我”的姿态，在这片被清空的场域上进行一场存在的实验。这要求一种根本性的转向，一种近乎于修行般的日常实践：

1. 从“拥有”到“栖居”：我不再试图“拥有”一个连贯的过去，那不过是叙事权力编织的网。我转而学习“栖居”于记忆的碎片之中，如同栖居在一片星空的遗迹里，每一片破碎的光都曾是一个世界。我不再“拥有”一个可规划的未来，那只是对线性时间的迷信。我转而学习“朝向”可能性保持开放，像一个敏感的探测器，捕捉存在深处最微弱的信号。身份，不再是需要捍卫的堡垒，而是我“栖居”于其上的、不断移动的沙洲。

2. 从“建构”到“回应”：生命的意义，从此不再是一个需要去远方“寻找”或用力“建构”的纪念碑。它消散了固态的形式，融入了每一个呼吸的间隙。意义，诞生于我对生命情境即时、真诚而充满创造力的“回应”之中。如同一位即兴的舞者，她的艺术不在预设的舞步里，而在她与音乐、空间及同伴当下共谱的每一个瞬间。我不再是意义的建筑师，而是意义的译者，翻译着存在通过我发出的、独一无二的密语。

3. 拥抱“无知”的丰饶：我必须最终放弃对“我是谁”这一终极答案的执念。我必须培养一种根本性的“无知”的勇气，并安住于其中。这种“无知”不是愚昧，而是苏格拉底式的智慧，是认识到意识本身便是一个巨大的谜团。像深秋的土地，它不知道自己将孕育什么，却以其黑暗、沉默和绝对的接受性，涵纳着所有生命的种子。这片“无知”的虚空，正是创造得以发生的唯一温床。

深秋，以其严酷的诚实将我“弄丢”，是为了让我首次真正地“遇见”我所是的那片空无。这片空无，不是终结，而是开始的绝对前提；不是需要填满的匮乏，而是能够容纳万有的丰饶。

我走在深秋的尾声里。风穿过我，不再是穿过一个名为“我”的实体，而是穿过一个存在的通道，一个向世界全然敞开的“此在”。我不再问“我要去哪里”，因为“去”这个动态本身，就是唯一的、也是最终的真相。在这场彻底的迷失中，在由凋零所启示的、令人战栗的虚无之上，任何一粒微小的、真诚的、由我亲自播种的行动，无论其多么微不足道，都将是创世之初的第一缕光。

砂砾

2025年11月9日 姑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