拈花一笑一一为老同志写回忆录之五

以征

先给女主人公起个名字，其实她的真名很好听。我们写文章的，一般都不用真名，就叫廖婷吧。

廖婷的家乡在苏南的娥城，娥城有条江擦城而过，自然叫娥江。

娥江从隐约山影处流来，舒缓而凝重，带着生命的原味。

娥江北岸堤上有座亭子，细高的石柱顶着翘檐弯瓦，六面通透。

亭子棚顶画着佛手，掌心向下，拇指和食指捏着莲花柄，柄头是一朵油彩斑驳的荷花。

图案祥云缭绕，佛手从云中伸出。

佛在那里？

从亭子下到江边的船码头，有十多级石阶。

清早，每天一班的客轮已经离港。

好些年，向过客化缘的老和尚，打坐在亭子里。他，要在山里修一座庙。

长长的眉毛遮住凹陷的眼窝，老和尚听出廖婷汲水拾级而上。

那时，廖婷十岁向上长，卷两个螺髻。一剪刘海，齐着细弯的眉毛。

喝娥水长大的女孩，一样的白皙清纯，一样的眼梢喜悦。

在家乡时，除了老和尚，没人说过她特别漂亮。就是靳川，廖婷的第一任丈夫，也没说过。

老和尚没有直接夸廖婷长得好，只是说：貌若西施为何因？前世栽花算种田。

他说完此话后，紧接着一声长叹。没起风，亭子外的树突然瑟瑟摇动。

廖婷和老和尚是忘年交。廖婷问过老和尚，你是佛吗？老和尚摇头说，早呐！

廖亭64年考上了申旦大学历史系。结伴的是同乡靳川，他也去申旦，学哲学。

68年，在乱哄哄的文革中，他们毕业分配了。

靳川分到苏北江边邗州古城，廖婷分到更北的黄海边东风县一个乡村中学。

先同行到邗州,廖婷要乘第二天的长途客车，她还要再向北偏东100多公里。

晚上，靳川来了。如履约定，俩人在这个叫“渡江”的小旅店里渡了江。

此后三年，他们把生活交给邮递员和旅途。第三年寒露，儿子出生了，小名叫秋风。

秋风才踉踉跄跄走路，靳川死了。

靳川没有死得轰轰烈烈，更没有重如泰山。他是在替军代表柳司令写材料，半夜脑出血死在办公桌上。

柳司令有通天的权力，批了木材打了棺材，联系了去娥城的航船。

靳川的墓，离小亭子遗址不远。说遗址，是小亭子倒了，有些石墩和瓦砾的散落。

柳司令把廖婷调到邗州，还指令工宣队长吕顺利和廖婷成婚。

是军人总有霸气，说，就明天!就明天！ 一开始，双方都犹豫。两个人说法不同，其实是一个意思。

廖婷想，老和尚说到她貌若西施时，吞吞吐吐似乎话中有话。吕顺利想，廖婷比早逝的妻子还要漂亮，别再应了“红颜薄命“的老话。

那年头，柳司令就是国法，何况没有乱点鸳鸯谱。73年春节，廖婷带着秋风，嫁给了吕顺利。

虽然死人和活人不好比照，廖婷却咬心一样固执地想。

靳川把蒸汽机、交易、阶级对立、贵族和骑士、资产和贫困，梳理得丝缕分明。难怪柳司令在追悼会上说他是“马列主义的传人”。哲学使他冷酷甚至狰狞。

吕顺利是老中专毕业生，是文革中的骑墙派。找几张报纸剪拼复印，就评到凤毛麟角的“高级政工师”，由此还做到局党委书记。

吕顺利为了前程可以随时改变观点甚至信仰，但对廖婷母子的承担呵护，始终如一。

廖婷和吕顺利平静地过了30年。

2003年，吕顺利58岁，廖婷57岁，秋风32岁。

这一年春上，吕顺利体检查出肺癌，去上海做了切除。

廖婷对吕顺利说：你要活过60岁！你要活过60岁！吕顺利连声应道：我知道！我知道！

他不知道廖婷家乡有个说法：死了丈夫的女人是有罪的，如果死两个罪孽更深重。

也有法外开恩，说过了60岁，阎王就不追究了。

吕顺利年底就去世了。秋风从美国回来，给吕顺利送行。

秋风见母亲心情沉重，说还有几天假，回老家再看看父亲的坟。

回到娥城，廖婷听人讲，有个和尚，多年苦行化缘，新建了一座庙，香火很旺，祈福还愿灵验得很。

这座叫“竹心寺”的庙宇，虽然隔着省，沿娥江北岸西行就百把公里。

秋风驾车送母亲去。

母亲看到娥江越过越窄，江水仿佛也回到了少年，变得激越清纯。

山，就是常常远眺的山影，绿荫扑面而来。

佛在这里。

山顶有一尊十多米的立佛。

廖婷仰看佛头。

佛头上整齐排列着螺髻。是他的庄严，还是他的烦恼？是烦恼！我少年开始有了心事，头上也有两个。

廖婷再看佛面。

笑，淡淡的笑，笑是会传染的。我的脸盘、刘海、眼睛，都是为笑而生。我学会了把苦难咽下去再笑，甚至边咽边笑。

廖婷又看佛手。

袒露右肩的手，把一朵莲花举过了头顶，一直举到娥城江边的小亭子里。

我记起来了，我种过荷花，采过荷花，是前世。

也许我偷藏了一朵，菩萨没有把好运悉数赐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