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这秋日的天,是明净而高远的,像一块上好的青瓷,温润里透着些微的凉。阳光不再是夏日那般白晃晃的、带着重量直压下来,而是变得薄了,脆了,像一层透明的、金黄色的蜜,轻轻地敷在万物之上。那些桂花树的叶子,便在这蜜样的光里,绿得深沉,绿得坦然,叶脉里仿佛都流淌着一种静默的欢愉。而那一簇簇、一粒粒的小花,就藏在叶子的腋下,是那样谦逊的,毫不张扬的米黄色。可它们的香气,却是藏不住的。那香气也不是一股脑儿扑面而来的,是一阵一阵的,仿佛有生命似的。风静的时候,它便幽幽地浮在那里,像一段若有若无的远年回忆;待得一阵微凉的秋风拂过,那香便陡然浓郁起来,活泼起来,丝丝缕缕,直往人的肺腑里钻,甜得那样醇正,又带着一丝清冽,仿佛能涤尽人五脏六腑里的浊气。</p><p class="ql-block"> 我的脚步不由得放轻了,生怕惊扰了这幅画卷里真正的主人——那几只悠闲踱步的走地鸡。它们不是圈养在樊笼里的囚徒,而是这园子里自由的公民。一只羽色斑斓的公鸡,昂着朱红的冠子,步子迈得从容不迫,像一位巡视着自己领地的、退隐的将军。它时而用铁色的喙啄一啄泥土,翻出一两只草虫,那姿态里有一种天生的、不容置喙的尊严。几只母鸡,毛色温顺,咕咕地低语着,在落了些许桂花的草地上刨食,金黄的花瓣便沾在它们的羽梢,随着步履微微颤动。它们的闲适,与这秋光的闲适,竟是如此的契合。</p><p class="ql-block"> 看着它们,心里忽然便漫上一股极远的、极古老的诗意。这哪里是鸡呢?这分明是《诗经》里“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牛羊下来”的那份安宁与朴拙。是王维在辋川别业里,与山鸟相伴,“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的那份禅寂与天真。东晋的陶渊明先生若见此景,定然又要抚掌而笑了罢。他那“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闲适,与眼前这“鸡行桂树下,人立晚风前”的意趣,何其相似!他所追寻的那个“桃花源”,未必真在武陵溪畔,或许,就藏在这寻常郊野的一角,藏在这无须一钱买的清风、明月与桂香里。</p><p class="ql-block"> 正神游天外,鼻观里那浓郁的甜香,忽然让我记起南宋一位并非顶顶出名,却在此刻令我倍感亲切的词人,陈亮。他有一句咏桂的词,写得真是好:“桂花时节约重还。别殿风光早,樱唇玉座白云间。”词本是应制之作,可这“桂花时节约重还”一句,却道出了秋日桂香里一种天然的、期盼重逢的仪式感。古人折柳赠别,是因柳丝缠绵;而若在秋日,折一枚桂花,那清可绝尘、浓能远溢的香气,岂不更是牵惹离人情思、寄托重逢之约的绝好信物么?这香气,便是一封无字的秋光笺了。</p><p class="ql-block"> 天色渐渐向暗,那几只鸡,也不知何时,迈着依旧从容的步子,隐到树丛深处去了。园子里愈发静谧,只有那香气,似乎比白日里更加清晰,更加沁人心脾。我悄然转身,带着满身的桂香,仿佛也成了这秋日画卷里淡淡的一笔,轻轻地走了出去。而那幅绝美的画卷,连同那份由古至今、由中至外的闲适与安然,却已沉沉地印在了心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