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尽铅华

小室居士

或许是曾兼任驻村第一书记的缘故，我对乡村的一丘一水、一草一木，总怀有难以割舍的深情。田埂上深深浅浅的脚印，沟渠边悄然绽放的野花，还有风拂过稻穗时沙沙作响的低语，都如老歌般镌刻在记忆深处。只需轻轻哼起，心便悄然归去，回到那片温厚而沉默的土地——那里，美从不张扬，只在褪去盛装后静静显露。

秋收后的田野，最是耐人寻味。谷粒归仓，人声渐远，谁还会在意满地残留的秸秆？可在我眼中，这正是大地最本真的容颜——褪去繁华的盛装，坦荡地裸露着筋骨，像一位劳作一生的老农，虽满身风霜，却眼神安宁，心满意足。枯黄的秆子斜插在田间，有的成片倒伏，如倦极而眠的士兵；有的仍倔强挺立，似向苍天作最后的致意。远处村庄静卧地平线，灰墙、黄瓦、白院，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显得格外沉静。云低得仿佛触手可及，却压不垮这份从容。没有喧嚣，没有浮华，唯有土地自身绵长的呼吸，在寂静中诉说着岁月的厚重——那是褪去盛装后，最沉静的美。

稻田已空，只留下齐整的茬口，如被时光之手细细丈量过，一行行、一列列，笔直延伸至天边。那金黄的底色仍铺展在大地上，是阳光浸透的印记，是农人千百次弯腰收割换来的荣光。地面干爽，踩上去应有脆响，清脆如秋的私语。这样的田，不像是被收割，倒像完成了一场庄重的仪式——肃穆、有序，带着收获后的沉静。我立于田头，恍惚看见几日前镰刀挥动的剪影，听见稻穗离秆时那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秋天从不喧哗，它只用一片空旷告诉你：丰盈之后的宁静，才是大地最深的美——无需华服，亦不必掌声。

风掠过干枯的稻秆，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像是大地在低语，诉说一季的辛劳与圆满。每一根稻草都吸饱了阳光，金黄得发亮，表面粗糙却温热，仿佛仍存着阳光的余温。有的已倒下，横斜散落，如酣眠的战士；有的仍直立不倒，倔强地指向天空。清晨露水未散，阳光斜照时，湿漉漉的草尖便闪出细碎的光，宛如土地悄悄藏起的星子。这样的时刻，最适合独行。不为远行，只为深深呼吸——那混合着泥土与枯草的清香，是城市永远无法复制的气息，是土地赠予灵魂的慰藉。在这朴素的景致里，美不再披着繁盛的外衣，而是以枯瘦之姿，静静立于风中。

稻草被捆成堆，整齐地码在田间，像一座座小小的堡垒，守望着空旷的田野。浅棕色的草垛晒得干透，轻轻一碰，或许就能扬起一阵尘烟。它们不再是作物，却依旧承载着价值——来年可喂牛，可生火，可铺作猪圈的垫料。农人从不浪费，连枯草也有归处，有使命。这些草垛静静伫立，仿佛在等待一场初雪，又像在守护一段过往的时光。远处地平线隐没于薄雾，天地交融，难分彼此。可就在这朦胧之中，我看见了最清晰的满足——不是来自丰收的喧闹，而是劳作之后，心安理得的停歇，是土地教会人的谦卑与知足。这何尝不是一种美？褪去盛装，却更见筋骨。

又是一个清晨。稻田依旧干枯，稻秆密密地挤在一起，金黄未褪，却添了几分萧瑟的意味。露珠悬于草尖，微光闪烁，仿佛昨夜星辰坠落人间的碎片。无人迹，无声响，唯有风缓缓推着云走。这样的画面，不美在艳丽，而美在真实——它不掩饰荒凉，也不炫耀丰饶，只是坦然存在着。土地从不言语，却用四季轮回默默诉说：生长与凋零，皆是生命不可或缺的章节，皆为美的一部分。真正的美，从不需要盛装加身；当繁华落尽，那静默的、朴素的、坚韧的存在，才是大地最深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