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初雨

周杰祥

今晨推开窗，才惊觉已是立冬了。冬天的头一场雨，正悄没声儿地落着，不紧不慢的，倒像是专程来赴这个节气的约。檐角的铁马偶尔叮咚一响，雨脚细密地踩着瓦，仿佛谁在青瓷盘上轻轻拨着冰弦。这时候，北方人大约正围炉包着饺子，江南水乡该煨着当归羊肉汤了；红泥小炉上腾起丝丝缕缕的白气，那暖融融的烟火里，便也漾开了这个节气特有的、家常的温情。

雨里的云栖酒店换了副模样。那方正巍峨的楼身，活似一块精心打磨的金砖，此刻在雨雾中朦朦胧胧的。往日里流光溢彩的金色幕墙，如今收敛了锋芒。记得晴好的夜晚，整座楼通体明亮，宛如一块巨大的金锭立在天边，把半片天都映得雪亮，流转的金光在水乡河道里投下斑斓的影；而今却只静静地站着，往日的辉煌都淡成了水墨画里虚虚的远景。楼顶的轮廓若隐若现，偶尔透出些微光，却不再是先前那般晃眼的金灿，倒像旧绢本上渐渐褪色的金粉，在潮湿的空气里幽幽地闪着，恍恍惚惚的，像个将醒未醒的梦。顶层的西餐厅早熄了水晶灯，落地窗外的雨丝斜斜地划过蒙尘的玻璃，像谁用银线在画布上勾了些潦草的速写。曾摆满骨瓷茶具的长桌积了灰，咖啡机的蒸汽也歇了多时，只有角落那架三角钢琴还在默默守着，琴谱上《月光》的第三章泛着黄旧旧的痕迹。大堂里的水晶灯如今成了沉默的守望者，几盏微光映着斑驳的雨痕，在玻璃幕墙上描出老人眼角似的纹路。

整座小镇都浸在这雨雾里。青石板路湿漉漉的，积水映着天光，泛出清冷冷的颜色。临街的店铺早早支起蒸笼，白雾裹着麦香漫过街面，与冬雨织成半透明的帘。行人撑着伞匆匆走过，身影在雾里模糊成一片。远处河面泛着细密的涟漪，空荡荡的码头静悄悄的，那些曾在此摇晃的乌篷船，早已化作老茶客杯中袅袅的水汽了。街角的酒坊正忙着酿黄酒，新米与桂花的香气混着雨水渗进墙缝，连檐下挂着的腊肠都染上了几分陈酿的醇厚。恍惚间，仿佛又回到许多年前，穿蓝布衫的老裁缝还守着织机，梭子来回穿梭的咔嗒声，和着雨滴在油纸伞面上弹出的宫商角徵羽。公园的亭子里，几个避雨的人缩着脖子，议论着最近又一家蛋糕店关门的事。

转过石板街的弯角，一处低矮的灰瓦房在雨幕中亮着暖暖的橘光。“老街馄饨”店的踏子板门已经敞开，空荡荡的门框任凭冬雨把斑驳的砖墙浸得发亮。热气裹着猪油香直往街上涌，雨丝穿过水汽，在灶台上方织成朦胧的纱。几张掉漆的方木桌摆在店里——屋里放不下，檐下也添了一张。老人们吃着馄饨、吸溜着面条，年轻人捧着葱油饼就着豆瓣酱大口嚼着，新炸的虾糍儿油汪汪的，筐子边还沾着前夜未擦净的油渍。老板娘系着褪色的蓝布围裙，在案板上剁肉馅，刀刃起落间溅起细碎的水星。“来啦？”她笑着递来粗陶碗，清亮的汤底浮着翠绿的葱花，红亮的豆瓣酱在碗底漾开一圈涟漪。烧煤的炉膛轰然响着，火舌舔着锅底，火星子噼啪炸开，像寒夜里骤亮的灯笼。老板娘将面皮摊平，夹起肉馅轻轻一拢，指尖灵巧地捻出细密的褶子，馄饨像一只只小白船在滚水里起伏。穿雨靴的中年人站在檐下看得出神，忽然想起童年偷看母亲包馄饨的那个午后。

卖麦芽糖的老人今日格外安静。他望着雨雾中湿亮的青石板路出神，手里的糖稀渐渐凝住了。“这雨啊……”他喃喃着，后面的话散在风里，听不真切。原来老人惦记着立冬腌菜的旧俗，正盘算着要把最后一批雪里蕻搬进储藏室。有个孩子跑来买糖，他才回过神，慢慢切下一块递过去。那糖在雨天的光线下，依然透出温润的琥珀色，与远处那栋金色楼宇的颜色竟有几分相仿，只是甜味里仿佛也掺进了些许雨丝的凉意。巷尾传来断续的二胡声，拉的是《梅花三弄》，雨点打在琴筒上，竟与那悲凉的调子生出几分相知相惜的意味。

立在窗前久了，竟分不清是雨是雾。只见那方正的金色轮廓在雾气中微微颤动，像宣纸上未干的墨迹，随时都要晕开去。这立冬的雨，原是个不动声色的说书人，把一座金色巨厦的兴衰往事，把人间的所有荣枯，都化作檐角滴滴答答的声响，轻轻敲在听雨人的心上。恍惚间，仿佛听见往昔货郎的铜铃声，在记忆的深巷里渐行渐远，竹筐里码着的赤豆糯团、黑芝麻酥饼，还有新晒的陈皮与枸杞，都成了立冬时节最温暖的念想。暮色渐浓时，雨声愈发清越，像古寺檐下的青铜风铎，一声声，叩着时光的门环。

茶渐渐凉了，雨还在下。雾中的金色楼影又暗了几分，像是要把自己彻底藏进这个冬天里。我知道，这场雨过后，真正的冬天就要来了。但此刻，且让我再听一会儿这立冬的雨声——听它细细诉说，关于繁华，关于时光，关于所有在雾中若隐若现的，未来的光景。

2025/1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