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摄影:陈金凤</p> <p class="ql-block">故事提要:</p><p class="ql-block"> 京都春深,少年情窦初窥——五岁相逢的跌撞童真,在十二岁的礼教疏离后,于十五岁的月下重逢中悄然抽枝;李延年为贺婉儿(字林夕)的惊世才情与孤寂所悸动,而上弦清辉下,她紧握玉佩,守护着穿越时空的刻骨思念与不为人知的秘密。</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摄影:陈金凤</p> <p class="ql-block"> 京都的春日,总是姗姗来迟。冬雪消融后的寒意还未散尽,贺府后花园的几株老梨树却已按捺不住,抢先吐露出点点嫩芽,在料峭的风中蓄势待发,预示着不久后那一场如雪纷扬的盛宴。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苏醒的潮湿气息和草木萌动的生机,阳光透过稀疏的枝丫,在鹅卵石小径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影。</p><p class="ql-block"> 正是这光影摇曳的小径上,一阵急促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午后的静谧。贺婉儿,贺府的嫡长千金,如今已是五岁有余,穿着一袭新裁的鹅黄春衫,裙裾翻飞,像一只挣脱了束缚的雀鸟,正向着园中那株开得最早的白玉兰树下奔去。她听说父亲的一位故交之子今日来访,此刻正在花园赏景。一个模糊的念头驱使着她:或许,这是她接触外面世界、打听“异常之事”的又一个机会?</p><p class="ql-block"> 树下,一个身影正背对着小径,安静地伫立着。他个头比同龄男孩显得高挑挺拔,身着宝蓝色织金锦缎直裰,虽年纪尚幼,却已隐隐透出沉稳的气度。微风拂过,几片早凋的玉兰花瓣打着旋儿,轻盈地飘落在他肩头,又滑落在地。</p><p class="ql-block"> 婉儿跑得急,视线被那挺拔的背影吸引,脚下鹅卵石湿滑,一个重心不稳,扑通一声惊呼,竟直直向前扑倒,恰好摔在了那少年跟前,小小的额头几乎要碰到对方纤尘不染的皂靴鞋尖,狼狈地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p><p class="ql-block"> 少年闻声,猝然转身。</p><p class="ql-block"> 日光勾勒出他精致如画的侧脸轮廓。他头戴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戏珠金抹额,更衬得面如冠玉。剑眉斜飞入鬓,一双眸子澄澈明亮,宛如浸在寒潭中的墨玉,此刻带着些许惊讶,低头看向脚边摔成一团的小小人儿。他鼻梁挺直,唇色是健康的淡樱粉,虽年纪尚小,但那份天生的俊雅与隐隐的清贵之气已显露无遗。项上垂着一条精巧的金螭璎珞,丝绦下悬着一块温润通透的羊脂白玉佩,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p><p class="ql-block"> “哎哟喂!我的小祖宗!您慢着点跑!”秦妈气喘吁吁的声音紧跟着响起,带着惯有的紧张和心疼,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一把将婉儿从地上捞起,手忙脚乱地拍打着她沾上尘土和草屑的鹅黄衣裳,“摔疼了没有?快让秦妈看看!喜鹊丫头呢?怎么看你主子的!”秦妈一迭声地埋怨着,眼神凌厉地扫视四周寻找喜鹊的身影。</p><p class="ql-block"> 婉儿被扶起站稳,小脸微红,却浑不在意地跺跺脚,甩开秦妈的手,目光灼灼地投向眼前这个好看得不像凡人的少年:“没事没事,秦妈,是我自己不小心跑快了,不关喜鹊的事。”她对下人一贯宽厚,从无苛责。</p><p class="ql-block"> 少年见这突如其来的小插曲平息,眼中惊讶褪去,浮起一丝温和的笑意,对着婉儿拱手,微微躬身,姿态优雅,声音清朗如玉磬:“在下李延年,字松竹。家父李鸿鸣。惊扰姑娘了,姑娘可有受伤?”小小年纪,言谈举止却已是一派少年老成的从容风范,显然是家教极严。</p><p class="ql-block"> “你就是李延年?”婉儿眼睛一亮,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珍宝,不等对方说完便抢过话头,声音清脆如银铃。她歪着头,上下打量着李延年,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p><p class="ql-block"> “正是。”李延年颔首,唇角的笑意加深了些。</p><p class="ql-block"> “嗯,我知道!我知道李伯伯!”婉儿用力点头,随即又皱起小巧的鼻子,像在思索一个重大难题,“我是贺婉儿,嗯……字……我还没有字呢!”她顿了顿,忽然灵光乍现般,仰起粉雕玉琢的小脸,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直勾勾地看着李延年,“不如,你帮我取一个吧?”</p><p class="ql-block"> 这个要求既突兀又带着孩童天真的任性。李延年身后的老仆(应是李府的夫子兼管家)微微蹙眉,觉得贺家小姐未免过于跳脱。李延年本人却只是微微一怔,随即眼底的笑意更深,仿佛觉得这要求新奇又有趣。他侧头对身后的夫子低语了几句,示意他先去前厅拜见贺老爷并呈上书信。待夫子走远,他才重新看向婉儿,眼神温和包容,带着认真地思索:“为姑娘取字?这……不敢言取,容在下试想一二可好?”他似乎并未觉得被冒犯,反而被挑起了兴致。</p><p class="ql-block"> 婉儿用力点头,满怀期待地看着他。</p><p class="ql-block"> 李延年目光掠过婉儿清澈灵动的眼眸,又看向她因奔跑和兴奋而泛着桃花色的脸颊,沉吟片刻,轻声道:“‘灵兮’如何?”他随即解释其出处,“取屈原《九歌·湘君》中‘横大江兮扬灵’之意,‘灵’者,聪慧灵动,心神明澈。‘兮’为古韵助词,添几分雅致。不知……是否唐突了姑娘?”</p><p class="ql-block"> “灵兮?”婉儿重复着,眼睛瞬间亮如星辰,“林夕!好,太好了!就叫林夕!”她显然只捕捉到了相似的发音,立刻将其与自己记忆中那个填词圣手的名字联系了起来,欢喜得几乎要跳起来,“他是我最喜欢的词作人啊!王菲唱过他的《红豆》!‘有时候 / 有时候 / 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 / 相聚离开都有时候 / 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 可是我有时候 / 宁愿选择留恋不放手 / 等到风景都看透 / 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p><p class="ql-block"> 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喜悦中,婉儿忘乎所以,下意识地一把抓住了李延年垂在身侧的衣袖,雀跃地摇晃着,仿佛找到了知音。那歌词里的意境,不经意间触动了她灵魂深处最隐秘的哀愁——对洛白无尽的思念与执着。</p><p class="ql-block"> 李延年猝不及防被抓住衣袖,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这是他第一次与同龄女孩子如此近距离接触。掌心传来少女衣袖柔滑的触感和温热,鼻尖萦绕着她身上淡淡的、混合了阳光和奶香的童稚气息。他白皙如玉的脸颊瞬间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绯红,一直蔓延到耳根。他没有立刻抽回手,只是微微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掩盖住眸中一闪而过的慌乱。他低声纠正她的发音,声音比刚才更轻缓了些:“是‘扬灵兮未极,女婵媛兮为余太息’的‘灵兮’……” 语气里却没有半分责备,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p><p class="ql-block"> “不嘛,我就喜欢‘林夕’!在我们那里,这就是最了不起的词作人的名字!”婉儿坚持着,对这个“字”满意极了,“林夕”二字,仿佛成了她与那个失落时空隐秘的联结纽带。</p><p class="ql-block"> “贺姑娘,”李延年抬起眼帘,眼中好奇的光芒更盛,“恕在下孤陋寡闻,您方才提及的‘我们那里’……是何处?”他看着婉儿明亮得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心中那份奇异感再次升起。这贺家小姐的言行见识,总是如此与众不同,仿佛来自另一个迥异的世界。这份不同,非但没有让他觉得怪异,反而像一块磁石,深深吸引了他探究的目光。他甚至忘了提醒她松开自己的衣袖。</p><p class="ql-block"> “呃……我们那里……”婉儿猛地意识到失言,眼中的兴奋迅速褪去,换上了一丝警惕和黯淡。她松开手,后退了一小步,转移了话题,“是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谢谢你提醒我。哎呀,不说这个了!”她甩甩头,像是要把那些无法言说的记忆抛开,重新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带着孩童的恣意邀请道:“这样,不如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要不要去?保证你没见过!”她眼中闪烁着狡黠和分享秘密的兴奋。</p><p class="ql-block"> 李延年看着她瞬间变幻的情绪,心中疑窦丛生,却也被她重新燃起的热情所感染。他压下追问的念头,脸上露出温煦的笑容:“好!若姑娘不嫌在下愚钝,愿闻其详……”</p><p class="ql-block"> “那就走啦!”婉儿的话音未落,已再次伸手,这次是自然而然地抓住了李延年的手腕,拉着他转身就往花园更深处跑去。</p><p class="ql-block"> “哎,小姐!慢点!李公子!”秦妈在后面急得直跺脚,又不敢高声喝止扰了贵客。</p><p class="ql-block"> “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婉儿清脆的声音随风飘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宣告,“我叫你延年!你叫我婉儿吧!”</p><p class="ql-block"> “好!”李延年被那温软的小手拉着,不由自主地跟着她奔跑起来,风声在耳边呼啸,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新奇、悸动和莫名欢畅的情绪瞬间充盈了他。他看着前面那个小小的、鹅黄色的雀跃背影,笑容在脸上彻底绽开,大声回应:“婉儿!”</p><p class="ql-block"> 从那个春日初见之后,“延年”和“婉儿”便成了彼此童年里最鲜明、最奇特的色彩。</p><p class="ql-block"> 在这等级森严、礼教严苛的时代,童真童趣显得尤为奢侈珍贵。婉儿那来自异世的、未被规训的“童心”,在李延年眼中,更如同暗夜里的明珠,璀璨得令人移不开眼。懵懂初开的情谊,如悄然抽蕊的花苞,带着露水般纯净的气息。</p><p class="ql-block"> 贺府的花园,李家宅邸的后巷,甚至偶尔借故溜出去的京都街角,都成了他们探索世界的秘密基地。婉儿总能找到些“有趣”的点子,让循规蹈矩长大的李延年大开眼界。</p><p class="ql-block"> 他们曾在盛夏午后潜入贺府最僻静的小池塘边,脱掉鞋袜,将白嫩的小脚丫浸泡在沁凉的流水中,并肩坐在光滑的石头上。夕阳熔金,将水面染成一片跳跃的碎金。婉儿指着水里的游鱼和水草,小声给延年讲着“另一个世界”里巨大的海洋生物和美丽的珊瑚礁,听得延年目瞪口呆,将信将疑,却又被那瑰丽的想象所深深吸引。脚下是清凉的触感,身边是婉儿身上淡淡的、阳光晒过的青草香和她眉飞色舞的讲述,那一刻的安宁与自在,成了延年日后无数次回味的甘甜。</p><p class="ql-block"> 他们也曾偷偷溜到贺府后厨存放蔬菜的小院墙根下。婉儿指挥着延年放哨,自己则像只敏捷的小松鼠,几下就扒开松软的泥土,挖出几颗还未完全成熟的、带着泥土芬芳的花生。两人躲在茂密的芭蕉叶后面,像分享无上珍馐般,小心翼翼地剥开外壳,将里面粉嫩微甜的豆仁分食。每一次风吹草动都引得两人屏住呼吸,紧张又刺激,小小的窃喜在嘴角眉梢藏也藏不住。那青涩的花生滋味,混合着冒险的兴奋,成了独一无二的味觉记忆。</p><p class="ql-block"> 最令人难忘的,是一场被秦妈发现后佯怒嗔怪、却最终被大人们带着善意笑容默许了的“过家家”。</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摄影:陈金凤</p> <p class="ql-block"> 那是一个晚霞漫天的黄昏,天空被染成柔和的橘粉色。婉儿不知从哪里找来几块颜色各异的漂亮绸缎边角料,又让喜鹊偷偷帮忙裁剪。她用一方素雅的月白色锦帕蒙在头上当作盖头,又拿了朵鲜艳的芍药花斜插在鬓边(尽管歪歪斜斜),在自己和李延年眉心用胭脂各点了一个小小的红点。她指挥着同样被“盛装打扮”(被迫在锦袍外象征性地系了根红绸)的李延年,在府邸角落一片铺满白沙的平整空地上,找来三根笔直的细小枯枝,虔诚地插进沙里。</p><p class="ql-block"> “一拜……呃……天地!”婉儿学着记忆中模糊的电视剧场景,煞有介事地喊着,声音因为兴奋而微微发颤。她拉着还有些懵懂、但十分配合的李延年,朝着那三根草棍儿,万分诚恳地叩了三个头。细软的沙子沾上了膝盖和衣襟。当两人抬起头,看着对方顶着一脸沙土、眉心滑稽红点的模样时,都忍不住指着对方哈哈大笑起来,清脆的笑声在暮色四合的花园里回荡。</p><p class="ql-block"> “新郎官”和“新娘子”的“壮举”,最终是在秦妈、喜鹊等人憋着笑的“千呼万唤”下,才结束了这场荒诞又纯真的仪式。当婉儿顶着一头歪斜的“珠钗”(实则是几朵野花),涂着红得夸张的小嘴(偷抹了夫人的胭脂)被秦妈“捉拿归案”时,李延年看着她那副滑稽又认真的小模样,只觉得心口像被羽毛轻轻拂过,涌起一股陌生而柔软的暖流。这份纯粹无垢的亲近,成了少年心底珍藏的琉璃。</p><p class="ql-block"> 时光如白驹过隙,倏忽数年。曾经稚嫩的孩童,已悄然抽条,有了少男少女的轮廓。十二岁的贺婉儿,身量渐长,褪去了不少婴儿肥,眉眼长开,越发清丽脱俗。那双乌黑的大眼睛,依旧灵动慧黠,顾盼间流转的光华,足以让初见之人屏息。只是,这双眼睛里沉淀的东西,比同龄少女要深得多。那份穿越者的孤独、对洛白刻骨的思念,如同幽谷深潭,平静的水面下涌动着不为人知的暗流。</p><p class="ql-block"> 随着年龄增长,无形的壁垒开始在婉儿和李延年之间悄然筑起。不再是能随心所欲牵手奔跑、同食一颗花生、嬉戏玩闹的年纪了。礼教森严如无形的樊笼,“男女七岁不同席”的古训被反复强调。纵使两家交好,又有幼时的情谊,两人见面的次数也显著稀少起来。即便见面,也必定有长辈、仆妇在场,言谈举止无不恪守着分寸与规矩。</p><p class="ql-block"> 李延年已进入国子监就读,学识日益精进,举止气度愈发沉稳,隐隐有了其父李鸿鸣的清贵风骨。他只是偶尔在随父拜访贺府时,方能隔着花厅的屏风或庭院的距离,远远地望上婉儿一眼。或是节庆府中设宴,隔着几案的距离,规规矩矩地向贺家伯父、伯母问安,顺带向坐在母亲身旁的婉儿颔首致意。那眼神依旧温和,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却再难触及她眼中的深潭。</p><p class="ql-block"> 婉儿敏锐地感受到了这种变化。她心中有些怅然,却也理解这是时代的必然。她将更多精力投入到学习这个时代的生存法则上。她跟着母亲刘珏霜学习精妙的苏绣针法,指尖偶尔被扎出血珠也咬牙忍住;她临摹卫夫人簪花小楷的帖子,一撇一捺力求风骨;她抚琴,指尖流淌出的音符渐渐有了古曲的韵味……她像一个最认真的演员,努力扮演好“贺府嫡长千金”的角色。只有在夜深人静,对着贴身佩戴的那枚温润玉佩默默倾诉时,或在无人处凝望天空时,“陈栀言”的灵魂才得以短暂喘息。</p><p class="ql-block"> 一次贺府举办的小型品茶赏花会上,十二岁的婉儿随侍在母亲身旁。彼时李延年也随父在场。席间,几位长辈谈论起时下学子风气,提到一些年轻人热衷攀附权贵。贺淞南微蹙浓眉,沉声道:“我贺家子弟,不求闻达显赫,但求持正守心,无愧己身。富贵浮名,终是过眼云烟。”这话既是对后辈的训诫,也是贺家一贯中立姿态的宣示。</p><p class="ql-block"> 李鸿鸣颔首赞同:“淞南兄所言极是。松竹,”他转向儿子,“为人立世,当如竹,虚心有节,挺拔向上,不为风霜所折,不为浮华所动。切记。”</p><p class="ql-block"> 李延年肃然起身:“孩儿谨记父亲、贺伯父教诲。”他身姿挺拔,神色端凝,已显露出几分青年君子的雏形。</p><p class="ql-block"> 婉儿安静地垂眸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细腻的釉面。父亲和伯父的话,让她再次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所处环境的特殊性——贺府与李府,是京都权力漩涡边缘的“冷灶”。这份冷清,是保护伞,也是一种无形的束缚。她所求的“寻找洛白”,在这样的环境中,显得多么格格不入,又多么艰难。她忍不住抬眼,目光越过花枝的缝隙,望向对面静坐的李延年。他端正地坐着,侧脸线条清晰,神情专注地听着长辈谈话。婉儿心中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是对共同处境的微妙共鸣?是对童年无拘无束的怀念?还是对眼前这个逐渐陌生又熟悉的少年的一种模糊的欣赏?她自己也说不清。只觉得那玉佩贴在胸口,似乎传来一丝微弱的凉意。她迅速垂下眼睑,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只留下唇角一丝近乎完美的、符合大家闺秀身份的娴静微笑。</p><p class="ql-block"> 五年光阴,足以让稚童成长为风姿初绽的少男少女。十五岁的贺婉儿,如同一株经历春雨滋养后盛放的玉兰,亭亭玉立,清丽不可方物。鹅蛋脸褪去了最后一点婴儿肥,线条优美流畅,肌肤胜雪,细腻得仿佛上好的白瓷。那双标志性的梨涡,一笑起来,便盛满了醉人的甜意。乌发如云,常梳成时下流行的垂鬟分肖髻,点缀着简洁雅致的珠花。身量长高了不少,身姿窈窕,行走间裙裾微动,自有一股难以描述的灵动气韵。唯有那双墨玉般的眸子,沉静时如同深潭,偶尔闪过的慧黠与不易察觉的疏离,无声地诉说着她与众不同的灵魂。</p><p class="ql-block"> 李延年也已长成挺拔的少年郎。他继承了父亲清俊的容貌和母亲温润的气质,身形颀长,宽肩窄腰。在国子监的熏陶下,学识渊博,谈吐儒雅,待人接物谦和有礼,却又隐隐透着世家子弟的矜持与自信。那份幼年时就显露的沉稳,如今更添了几分内敛的光华。他依旧佩戴着那块羊脂白玉佩,温润的光泽与他的人相得益彰。作为李府嫡长子,又是少年举人,他已是京都备受瞩目的青年才俊。</p><p class="ql-block"> 两家约定的午后品茶论诗会,是长辈们精心安排的、为数不多的让两个年轻人能在“合乎礼仪”的氛围下有交流的机会。地点定在贺府一处临水的敞轩。</p><p class="ql-block"> 婉儿提前到了。她今日穿了一件自己参与设计的衣裙——上身是素雅的月白色云锦交领短襦,只在领口和袖口绣着疏淡的银色缠枝莲暗纹;下身却大胆地配了一条渐变色的烟霞紫齐胸襦裙,外层覆着同色系的轻纱,行动间如烟似雾,裙摆处用深浅不一的紫色丝线绣了大片若隐若现的鸢尾花,行走间花瓣仿佛随风摇曳,灵动飘逸。这种配色和设计灵感源自她记忆中的渐变晕染和透视效果,在这个时代显得既雅致又带着一丝突破常规的新颖。</p><p class="ql-block"> 她坐在敞轩边的美人靠上,望着波光粼粼的池水出神。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的,洒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微风拂过,带来远处隐约的梨花香。她伸手摸了摸颈间的玉佩,凉意似乎比平日更甚。洛白……这个名字像一根细小的针,随着每一次心跳轻轻刺痛心房。五年了,她像一个被流放的孤魂,困在这具美丽的躯壳里。所有的寻找都石沉大海,所有的希望都渺茫如星。这份蚀骨的思念和无望,被她小心翼翼地藏在最深处,只有在这样独处的时刻,才敢放任它弥漫开来。她微微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瞬间涌上的浓重伤感。</p><p class="ql-block"> “婉儿。”</p><p class="ql-block"> 一个清越温和的声音自身后不远处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p><p class="ql-block"> 婉儿闻声回头。</p><p class="ql-block"> 李延年正站在敞轩入口的花径旁。他今日穿着石青色暗云纹直裰,玉带束腰,身姿挺拔如修竹。当他看清回眸的婉儿时,整个人仿佛被定在了原地,眼中瞬间爆发出惊艳的光彩。</p><p class="ql-block"> 眼前的少女,肤白胜雪,笑颜初绽,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眸清澈明媚,如同嵌着星子的夜空,带着熟悉的灵动,却又多了几分少女的清愁与难以言喻的神秘韵味。她安静地坐在光影里,那身奇特的衣裙衬得她身姿愈发窈窕娉婷,像一幅精心绘制的仕女图,却又比画中人多了鲜活的生命力和一种……难以定义的、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气息。他脑中蓦然浮现起多年前,在那个尴尬的初见之日,婉儿曾随口诵出的曹植诗句:“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朝游江北岸,夕宿潇湘沚……” 眼前的婉儿,不正应了这诗中的风华?</p><p class="ql-block"> “延年。”婉儿站起身,唇边漾开浅浅的笑意,梨涡隐现。她看到少年眼中纯粹的惊艳,心情莫名地轻松了些许,暂时将心头的阴霾推开。“你来了。”</p><p class="ql-block"> 李延年定了定神,快步走进敞轩,在离婉儿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保持着得体的距离,但目光却无法从她身上移开,语速比平时快了些:“婉儿,你……你今日……”他似乎想找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却一时语塞,耳根又悄悄染上了淡红,“这身衣裙……很好看!别致极了!”他最终诚实地赞叹道,眼中满是真诚的欣赏,“延年从未见过哪位女子敢……嗯,能穿出如此风致。”</p><p class="ql-block"> 这话让婉儿心情更加愉悦,仿佛自己的一点小小“叛逆”得到了认可。她有些得意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裙子,又伸手理了理腰间系着的丝绦:“好看吧?我自己画的图样呢!不过,”她皱了皱小巧的鼻子,带着点遗憾的口吻,“这里,裙摆的褶皱处理,跟我预想的还差一点点意思。”她指着裙裾处,认真地比画着,像是在跟一个理解她创意的同伴分享心得。</p><p class="ql-block"> “是你自己设计的?”李延年眼中的惊讶更甚,随即化为浓浓的钦佩和一种…找到同类的共鸣感。“难怪如此与众不同!婉儿心思之巧,实在令人叹服。”他看着婉儿认真比画的样子,只觉得她此刻格外生动可爱。</p><p class="ql-block"> “不敢穿?有什么不敢的!”婉儿扬了扬下巴,带着几分现代灵魂的傲然,“我们还有……”她习惯性地又要脱口而出那个世界种种,猛地刹住车,看到李延年眼中迅速升起的好奇,话锋一转,狡黠地笑了笑,“咳,我是说,古往今来,女子装扮也是与时变化的嘛。唐宋时期的女子,衣裙样式就比现在丰富大胆得多!”</p><p class="ql-block"> “唐宋?”李延年微微蹙眉,努力在脑海中搜寻,“是前朝?还是更古老的朝代?史书典籍中似乎并无明确记载……婉儿博闻强识,这‘唐宋’,莫不是又源自你口中所说的‘我们那里’?”他语气温和,没有丝毫质疑,只有纯粹的好奇和对婉儿口中那个神秘世界的向往。这些年来,婉儿口中那些新奇的点滴——奇特的物品名称、闻所未闻的典故、匪夷所思的观念——都如同散落的珍珠,深深吸引着他,让他愈发觉得这个青梅竹马的玩伴身上笼罩着一层迷人的迷雾。他问过喜鹊,婉儿从未远行,那么这些奇思妙想的源头究竟在何处?这成了少年心中一个挥之不去的谜题。</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摄影:陈金凤</p> <p class="ql-block"> 婉儿看着李延年专注探寻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排斥,没有恐惧,只有真诚的好奇与包容。这份包容,在这个时代,显得如此珍贵。她心中一暖,仿佛被暖阳照耀,一丝异样的情愫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小小涟漪,在心湖深处悄然漾开。这种悸动,不同于想起洛白时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与刻骨的思念。它是一种带着温度的、有些陌生的、让人心跳微微加速的熨帖感。像冰冷的指尖触碰到了温玉。</p><p class="ql-block"> 她有些慌乱地移开目光,望向池水。午后的暖阳映在水面,碎金点点。岸边的梨树枝头,已悄然缀满了米粒大小的花苞,在春风中轻轻颤动,蓄势待发。空气里,那缕清幽的梨花香似乎更浓了些。她不由自主地抬手,再次握紧了胸前的玉佩。指尖传来的,不再是单一的冰凉,似乎还夹杂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震颤。</p><p class="ql-block"> 李延年看着婉儿微侧的脸颊,细腻的肌肤在阳光下近乎透明,长睫如蝶翼般轻颤。她望着远方,眼神有些迷离,仿佛灵魂飘去了某个他无法触及的远方。看着她无意识紧握玉佩的动作,李延年心中掠过一丝细微的疼惜。他虽不知她心底埋藏着怎样的重负,却能感受到那份深沉的孤寂。他静静地站着,没有追问,只是陪着她一同望向那波光潋滟的池水,让沉默在彼此间流淌,这份沉默里,却有种无需言语的安宁与默契。</p><p class="ql-block"> 残阳的余晖渐渐收敛,染红了西边的天际。暮色四合,一层淡淡的青灰色薄纱笼罩下来。天空澄澈,一弯纤细清冷的上弦月,不知何时已悄然悬于东方的深蓝天幕之上。月色朦胧,似有若无,皎洁而孤清,如同研磨得极细的银粉撒在深蓝的丝绒上。它静静地俯视着人间,清辉无声地洒落在庭院、水池、梨树新萌的苞芽上,也洒在敞轩中对立的少女与少年身上。</p><p class="ql-block"> 李延年微微仰头,目光落在那弯纤细的月牙上,又不由自主地转向身边沐浴在清冷月辉中的婉儿。少女侧颜安静,月光勾勒着她优美的轮廓,在她长长的睫毛上跳跃,为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清泠朦胧的光晕。那光晕柔和了她身上时而显露的棱角,却又衬托出她眼底深处那份挥之不去的、遗世独立的孤寂感,美得惊心动魄,又脆弱得仿佛月宫中走失的精灵。</p><p class="ql-block"> 李延年的心,如同被那清冷的月光和少女脆弱的美同时击中,骤然悸动了一下。一种强烈的、从未有过的保护欲和一种莫名的、混杂着怜惜与倾慕的情感,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悄然无声地漫过心田。</p><p class="ql-block"> 他望着她月光下的剪影,心中默念:</p><p class="ql-block">‘如同新月初升,清泠易逝。她的明亮,她的孤独,她的不可触碰……都令人心折,也令人心忧。’</p><p class="ql-block"> 这份悄然滋长的情愫,如同这上弦月,虽未盈满,却已清晰地刻在了少年情窦初开的澄澈心湖之上。而水中的月影,随着涟漪轻轻晃动,仿佛预示着前路未明的波折与希望交织的未来。</p><p class="ql-block"> 婉儿依旧凝望着池水和远处的梨树花苞,对少年心中的波澜似无所觉。只有她紧握玉佩的指尖,感受到那缕震颤微弱却持续地传来,仿佛某种跨越时空的、微弱的回响。洛白……这震颤是否与你有关?是你在某个时空的呼唤吗?她闭上眼睛,将翻涌的思念和疑问,无声地投向那弯孤悬天际的上弦月。夜色渐浓,月光如水,将两个年轻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也将各自的心事,深深埋藏在这静谧的春夜之中。 </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摄影:陈金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