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抢尸记

陈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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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源于网络（致谢）

（本文根据贾振声老师散文《吕喜怀帮人往回抢尸体》改编创作）

四十多年前那个数伏天，毒贼贼的阳婆（太阳）能把人晒出油来。冀小狗赤脚板子踩着烧人滚烫的黄土，深一脚浅一脚，一头撞进吕铁牛家院子。他眼晴通红，嗓子嘶哑：“铁牛哥，我奶奶...没了（去世了）。在托县南窑子那边了。我得让她回来，跟我爷爷合葬！"

吕铁牛心里咯噔一下。夫妻合葬，这是双龙镇老辈人刻在骨子里的规矩。尤其是原配夫妻，哪怕中间隔着多少年、另嫁过人，死后也得埋进一个坟墓里。双龙人深信，死人单独下葬就是孤坟。这孤魂野鬼，在阴间没人收留，要到处流浪。要是生前没成家的，家里人哪怕借上钱，也要问寻的买具女尸来“配阴婚”；实在买不起，就用红枣捏个“枣人人”陪葬，人们还戏言，谁谁谁阴间娶了个“枣女子”。为了一具尸首，争来争去，嚷吵动手的事也常有。

冀小狗他奶奶年轻时就守了寡，后来因生活所迫，就带着不到十岁的二儿子，“后走”（改嫁）到了托县南窑子村。跟后老汉又生了个闺女，就是小狗成天喊的“三姑”。我们这儿叫“隔山”（隔当地读夹，同母异父）兄妹——同一个娘胎里爬出来，却被两座不同的“山”（父亲）隔着。双龙镇老话叫“共地不共天”。不如共天不共地“隔江”，这里“隔江”指的是同父异母的，那才算是亲兄弟。可即便是个“隔山”的，小狗他爹和这个妹子，以往也确实走动得挺勤。

可人死在了南窑子，那边就是“后老子家”（继父家）。人家也当自家人发送（办丧事），灵棚都搭起来了，能让你轻易把尸首抬走？

“入殓了？”铁牛问。

“入殓了！停在灵棚子里两天了，味儿...味儿已经有点了。“二狗嘴唇哆嗦着，“我们家人单势薄，去要，肯定人家不给。只能...只能往回抢！”

“抢尸？”吕铁牛心头一个激凛（心里一惊）。这他妈是捅马蜂窝的事！数伏天，死人放两天就开始“走形”（腐烂变形）了，腐臭流汤，膈应（恶心）的沾在手上，半个月都去不掉那味儿。这还不算，闯人家的灵棚，抢人家停的尸，这是结死仇的事！

可看着二狗那可怜样——他家在村里是小户，平时就受些窝囊气，如今连让爷爷奶奶合葬都做不到，往后在村里更抬不起头了。一股子混着哥们义气的血气猛地涌了上来，铁牛那时年轻，"黄风雾气"（莽撞冲动）的莽撞劲儿十足。他啐了口唾沫："管求他的了！帮你抢哇！"

铁牛回家跟媳妇儿一说，媳妇儿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她知道自家男人犟得像头牛，想劝，但劝也不听。最后只是叹了口气：“手下有点分寸，别把人往死里得罪。”

吕铁牛找来二娃子，他有台破四轮车，又招呼了十来个平时关系铁、敢打敢冲的楞头青（莽撞的年轻人）。没明说是去抢尸，只含糊地说去南窑子“搬个紧要东西”，可能要动手。

大半前晌（上午），四轮车“突突”地叫着，小路上一泡黄尘，直正（径直）冲进了南窑子村。冀小狗奶奶家的院墙低矮，灵棚就搭在当院，离着还有十来步，一股子甜腥夹杂着腐坏的恶臭直冲鼻子，绿头苍蝇“嗡嗡”地乱飞。

车刚停稳，铁牛就看见个五短身材的黑脸大汉，手里攥着把明晃晃的铁叉，像尊门神堵在灵棚前，这是小狗后爷爷的弟弟。“日你们妈的！你们想做甚了？！”他闷声闷气地大喊道。

“动手！”铁牛没工夫废话，吼了一声。

两个后生同时扑上去，一个抱腰一个锁臂，想把那大汉制住。谁知那汉子力大无穷，猛地一甩膀子，甩开胳膊，竟把两人都甩了个趔趄。这时一个叫李大壮的后生冲上来，他身高体胖，像半截大缸，拦腰把那大汉连人带叉死死抱住，两人较着劲，在地上滚成了土人。

其他人像群狼一样扑进了灵棚。那口薄皮棺材架在两条长凳上，棺盖还没钉死，淡色的血水正从缝隙里渗出来，在黄土地上洇下一片污迹。那股味道熏得人睁不开眼。

众人都光着两手。铁牛吼了一声：“上手！起！”七八双手同时抓住棺木，那滑腻冰冷的触感，混合着渗出的液体，直接粘在皮肤上。胃里一阵翻腾，铁牛强忍着，和众人一起用力，“嘿呦”一声，把棺材抬离了长凳。棺材比想象中沉，他们踉跄着，一步步挪向四轮车车斗。

“二娃子！摇车！快！”铁牛朝着驾驶座吼道。

二娃子取下摇把，拼命摇动着。那破车“吭哧吭哧”喘着，烟囱冒着黑烟，就是不着火！院里的人已经彻底反应过来，哭喊声、咒骂声炸开了锅。小狗的三姑尖叫着：“活土匪！把我妈放下！”就要往车斗里爬，被两个后生硬生生拽了下来。

“推车！往外推车！”铁牛一边用身体挡开围上来撕扯的村民，一边声嘶力竭地喊。

十来个后生咬着牙，一边抵挡着拳脚，一边奋力推着沉重的四轮车往院外挪。棺材在车斗里哐当乱响。就在这时，“轰”的一声，四轮车终于咆哮起来，黑烟滚滚。

“走！上车！”吕铁牛扒住车帮，纵身跳进车斗。

四轮车像一头发了疯的牛，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簸狂奔。铁牛死死扶着晃动的棺木，回头看去，只见那三姑和她男人，已经骑着自行车，拼命追了上来。

车在王木匠圪堆冀小狗家门口刚停稳，三姑两口子就追到了。那女人头发散乱，眼神凶得像要吃人。她猛地冲到墙根，拎起一把铁锹就往房顶上爬！“我拆了你这兔儿窝（骂人的话，指对方家）！“她哭喊着，脚踏着铁锹就掏房顶上的土！

“快！拦下她！”铁牛一个箭步带着人冲上房顶。女人的铁锹胡乱挥舞。吕铁牛上前一把抓住锹把，瞪着眼吼道：“再给老子拾翻（胡闹）！信不信一把把你推下房去？！”

她挣扎着，但终究力气不济，让人们半扶半架地弄下了房。

人下来了，可事情没完。她坐在院里地上，哭得撕心裂肺。这时，村里几个辈分高的老者赶来了。他们先把三姑扶回屋里，又端来一碗茶水。

田老汉蹲在她面前，慢悠悠开口：“闺女，知道你心里难受。可你得思谋思谋、定懂定懂（考虑考虑）这个理——你妈和小狗他爷爷，那是头婚的原配。不合葬，他在阴间就成了孤魂野鬼。小狗家是小户人家，你妈要不回来合葬，他们这家在村里就算散了架了（垮了）。”

另一个老者说：“你闺女不是就聘在（嫁在）咱们村了？往后你来闺女家，一村一院的，见了你隔山哥哥，真格要成仇人？不走动了？按老礼，你应该给你妈披麻戴孝，送上她最后一程，这才够个理了。”

这些话，一句句，像锤子敲在三姑心上。她哭声渐渐小了。

当下最要紧的是赶紧下葬。铁牛指挥人在村子路口都安排了岗哨，生怕南窑子的人赶来闹事。又安排几个后生手里都攥着铁锹、镢子，在坟地四周，眼睛死死盯着通往南窑子的小路。每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快！宜早不宜迟！赶紧埋哇！”田老汉催促着小狗。

丧事匆匆忙忙地办了。八个后生手忙脚乱地把棺材往下放，因为太急，棺材歪了一下。众人七手八脚地才把棺材摆正。

“填土！下葬！”铁牛一边喊，一边警惕地望着远方。

铁锹飞舞，黄土像雨点般落进墓穴。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一个新坟就堆起来了。可大家的心还是悬着——生怕南窑子的人晚上来偷尸。

“今晚得派人看着。”吕铁牛对小狗说，“至少要守过头七。”

三姑见木已成舟，也没再闹，去了村里她闺女家歇着。出殡那天，她竟然穿了一身粗麻孝服，来到了灵前。在小狗他大（父亲）哭嚎着“起灵”的时候，她默默地跟在送葬的队伍里，一直走到坟地，跪在坟前，重重磕了几个头。

这事过后，铁牛帮人抢尸的名声很快就传遍了双龙镇。在路边荫凉凉，在村口老树下，在谁家的热炕头上，人们一聊起这事就来了精神。

“铁牛那后生，真真是个愣头青（莽撞的年轻人）！”

“乃还不是（那可不是吗）？带上人就敢去南窑子抢尸，这胆子，了不得！”

“要我说，这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小户人家，没办法的办法。”

这些议论，像风一样吹进铁牛的耳朵里。起初，他还觉得脸上有光，走起路来腰板都挺得直。可是年复一年，这样的话听得多了，再加上自己年纪渐长，见识了不少世事变迁，心里反倒不是滋味起来。

又是一个黄昏，小狗和铁牛坐在村头的老榆树桩上，看着远处的新房。二狗掏出烟袋，慢慢装上一锅烟。

“铁牛哥，这些年我总在想当年那事。”小狗吐出一口烟，眼神有些恍惚，“那会儿年轻气盛，黄风雾气的，只觉得抢回我奶奶是天经地义。现在想想......”

吕铁牛没接话，等着他说下去。

“现在想想，咱们那会儿是不是太野了？”小狗的声音低了下去，“南窑子那边，虽说是我奶奶的后家，可人家也是正经发送的。咱们就那么闯进去，连推带打，把人家的灵棚都踢倒了......”

远处，几个孩子在新修的水泥路上骑着自行车，嘻嘻哈哈地过去了。

“现在这世道，不一样了。”小狗磕了磕烟灰，“年轻人都在说啥婚姻自由，死后的事，也没人那么较真了。我那三姑，那年她大（父亲）去世，她还回来跟我商量，说想把老人都好好发送，不再折腾了。”

吕铁牛点点头：“是啊，那会儿觉得天大的事，现在想想，也就是一口气憋的。”

小狗望着西沉的阳婆，轻轻叹了口气：“要是搁在现在，我说啥也不会去抢了。两边坐下来好好商量，总能找到个妥当办法。那会儿光知道逞强，现在想想，对南窑子那边，心里总是个疙瘩。”

暮色渐渐笼罩了这个土默川的村庄，新盖的砖房和残存的老土坯房交错立着，像是在诉说着时代的变迁。铁牛站起身往家走，那个曾经天不怕地不怕的莽撞后生，早已被岁月磨去了棱角，只剩下对往事的些许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