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峡谷的巍峨》

干登荣 影像

人站在那样的谷底,是要将自己忘却的。<br>起初,是那无边无涯的赤红,攫住你全部的感官。那不是颜料盘中调出的、温驯的红,而是一种蛮横的、燃烧着的、来自地心深处的色泽。温宿大峡谷便这样摊开它巨幅的、焦渴的画卷。阳光是毫无怜悯的,直剌剌地倾泻下来,撞在岩壁上,迸溅开,每一道褶皱与裂隙,便都成了光与影搏斗的疆场。那赭红、那褚褐、那铁灰,一层一层,叠压着,扭曲着,仿佛大地在这里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造物痉挛,而后将这沸腾的、尚未冷却的筋骨,骤然凝固,交付给万古的沉寂。 我抚上那岩壁,触手是一种粗粝的、被风沙磨砺了千万年的灼热。那上面满是刻痕,深的如刀劈斧斫,浅的如泪痕蜿蜒。这不是人工的雕琢,是风,是水,是时间本身。风是这里唯一的、不知疲倦的吟游诗人,亦是冷酷的雕刻师。它穿过嶙峋的石林,发出时而呜咽、时而尖啸的长调,那声音里没有柔情,只有一种亘古的荒凉。你侧耳倾听,那风声里,或许有远古海潮的退却声,有山脉抬升时骨骼的错动声,有一种庞大生命在寂然运转的、低沉的脉搏。 若说温宿是大地坦露的、雄浑的赤诚,那么天山大峡谷,便更多了几分幽深与险峻的灵性。步入其间,天空骤然被收束成一道细瘦的、流淌的蓝。两畔的山崖,仿佛被一柄无形的巨剑垂直劈开,陡直地、紧紧地逼迫过来,有一种令人屏息的威压。这里的岩石,颜色更深沉,线条更奇崛,像是天神以更为狂放的笔意,肆意挥洒而成的抽象图卷。 行走在谷底的沙土上,脚步是软的,声息是微的,仿佛怕惊扰了这峡谷亿万年的清梦。偶有一线天光,从极高极远的崖顶漏下来,像一道澄明的、纯粹的光柱,不偏不倚地投在谷底一汪浅水上,或是某一块孤零零的、圆润的卵石上。那光,便被瞬间点亮了,成了这幽闭世界里一泊流动的、温润的玉石。水声泠泠,若有若无,是这巨大寂静里唯一的、纤细的脉搏。这水,与温宿那彻底的焦渴一比,便成了生命最矜持、最珍贵的隐喻。它幽幽地浸润着岩壁的根部,让那坚硬的石头,也生出了一片片青黑的、潮湿的苔藓,像岁月长出的老年斑。 我常常停下,仰头望去。那峡谷的巍峨,原不在于它叫你看见了多少,而在于它叫你想象了多少。那望不到顶的崖壁之后,是怎样的山峦?那山峦之后,又是怎样的天空?这种巍峨,逼迫你思索自身的存在。你不再是城市里那个被各种身份与关系包裹着的、坚实的人;你成了一粒沙,一滴水,一缕随时会散在风中的呼吸。那是一种被巨大之物所震慑、所消解的谦卑,同时,却又奇异地生出一种坦荡。在这洪荒而来的景观面前,一切尘世的烦扰与得失,都显得那么局促,那么不值一哂了。 这便是峡谷的巍峨了。它不言语,却诉说着一切。它用赤红的炽烈与幽谷的阴凉,用风的嘶吼与水的静默,共同谱写了一部关于时间、力量与存在的鸿篇巨制。人置身其中,仿佛进行了一场漫长而寂静的对话,对话的另一方,是超越了人类纪年的、大地本身那古老而雄浑的灵魂。离去时,我带不走它的一块石头,但那一片无言的巍峨,却沉沉地压在了心上,成为一种永恒的映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