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家店大战“肖马古”

杨柳岸边

余家店大战“肖马古”

一、匪患背景与善举因果

余家店（今广水余店镇）历来为应山县（今湖北广水）西部重镇，清朝康熙年间建“惠化乡”，至今已有三百多年历史。先前，这里地广人稀，十年九旱，民众日子艰难，更是兵祸匪患的重灾区。

民国十七年（1928年）前后，应山及邻省多地连年荒旱，灾民啸聚为匪。乡间小股土匪昼伏夜出，劫掠路人，打家劫舍。其中为害最大者，当属河南桐柏巨匪“肖马古”——肖六少、马锡友、古大申，各拥匪徒两千余人。此股悍匪气焰嚣张，屡次大举南下，荼毒应山周边。他们聚则为匪，散则为民，绑票勒索，攻城掠寨，官军数次围剿皆未奏效。时值豫鄂两省兵荒马乱，匪患、旱灾、兵祸交织，嗷嗷待哺者数万。河南逃荒灾民遍布应山城乡，土匪亦混杂其间，暗中将周边富户家底摸清，登记造册。

卢家畈（今余店卢畈村）大地主黄锦堂不仅名列“匪册”，更与匪首古大申有过一段渊源。

某年隆冬，黄锦堂赶集归家，途经甘家桥，见一人身背褡裢，倚靠河边大树呻吟，小梆鼓弃于一旁，问之得知患病。黄锦堂观其气宇不凡，心生恻隐，派人背回家中。那人苏醒后哈欠连天，黄锦堂知其大烟瘾发作，递上烟泡。猛吸几口后，那人精神稍振。交谈间，自称姓古名大申，河南桐柏人，南下经商遇劫，又因饥寒交迫病倒于此。黄锦堂请古城畈（今余店古城村）名医姚翠屏为其疗伤，好酒好菜款待数日。临行时，赠其银圆十块及大烟一袋。古大申感激涕零，再三言道：“日后必当重谢！”黄锦堂并未在意，一笑置之。

古大申回乡后，拉起杆子为匪，渐成头目。1931年8月初（农历七月初），古大申率五百余匪徒自鄂北吴店浆溪店（今吴店浆溪店村）入境，经余家店进犯马坪港（今广水马坪镇）。途经金盘寨，见寨大人少，遂下令包围。小头目请示如何攻打，古大申斥道：“这是我黄大哥的‘圈儿’（江湖语寨子），你也敢打？”当即令部下按兵不动。匪众在外喊话，黄锦堂出寨相见。古大申下马行叩拜大礼，并奉上两褡裢金银财宝，酬谢当年救命之恩；旋即飞鸽传书，令部众不得侵犯此寨，并恳请江湖同道网开一面。自此，金盘寨得保平安，民众对黄锦堂感激不尽。此事正应了那句老话：宁与盗贼成亲家，不与土匪结冤仇。

古大申佯攻金盘寨是假，打余家店是真，可余家店早有防备。古大申一时难以下手，只得暂退，另作图谋。

二、余家店备战

此前，余家店饱受兵匪之苦，各姓士绅、商行东家及田产大户常聚街心茶馆商议抗匪之事。1929年春，聘请黄陂、孝感枪匠至街西关帝庙造枪，打造出轻机枪、花机关枪（德式MP18冲锋枪）、汉阳造步枪及长短土铳若干，大刀长矛不计其数。

民国二十年（1931年）春，风闻“肖马古”入境，地方名流李之伯（时应山县参议会参议员，张勤如妹夫）邀集张裕华、李本忠、余瑞丹、余润之、王直先、王仲池等数十位士绅，于街心王五爷茶馆竞价购枪。众人竞相购置轻机枪、花机关枪及枪弹，稍富裕街民亦购少量枪械防身。各类枪械价格不菲：轻机枪每挺银圆五百块，花机关枪一百二十块，汉阳造长枪四十块，短枪三十块。随后，众士绅商议成立余家店民众自卫队。

三、匪聚马鞍山与官匪勾结

古大申率部离开余家店，经徐家店（今余店徐店村）、界河新街（今余店界河村）、九岭山（今余店九岭山村）入随县，沿途劫掠数处，后进驻马鞍山七宝寺（今余店九岭山村），并派人至万家店（今随州曾都万店镇）召集部众归队，密谋攻打余家店。1931年8月25日（农历七月十二），古大申各部一千五百余人齐聚马鞍山，驻扎在蔡家岗、陈家冲、院坊塆、照墙塆至唐儿寨（今余店唐寨村）邓家畈、王二塆一线。

大敌当前，余家店各姓士绅、商贾紧急商议，召集精壮一千六百余人于街心（含街道周边避难民众），严阵以待；组织街民夜宿余氏祠堂（东岔街附近），岗楼轮值，遇匪则鸣枪报警；加固寨墙，储备物资，将十余门填足弹药的罐子炮（土炮）置于城头，并派人出城打探消息；东西城门紧闭，南北两门半开，严查进出之人。众士绅于关帝庙焚香盟誓：荣辱与共，誓死不退，保卫余家店。双方剑拔弩张，大战一触即发。

民众惶惶不安，祈求神助。未曾想，农历七月十二中午，国民革命军独立第34旅罗启疆部某团来到余家店，找头人“派饭”（征用饭食，补充粮草）。罗部原不知土匪要攻城，纯属偶然路过此地。该部在余家店素有恶名，人称“歹队伍”，讥讽罗本人为“螺丝溜”（方言，遇事开溜之意）。听说罗部到来，民众大失所望：“恐怕指望不上！”然情势紧迫，士绅只得筹资宴请送礼，详陈城防危局，恳求出兵相助。饭后，罗部不谈守城，一味打听土匪驻地，言辞闪烁，搪塞众人。

当夜，罗部派通事（联络人员）密赴马鞍山七宝寺，与古大申洽谈军火交易。双方一拍即合，约定在邓家畈之西堰埂上交易：罗部置枪弹于塘东，土匪放银元于塘西。钱货两讫后，通事向土匪透露：“余家店仅有地方武装，并无国军。”言毕扬长而去。民众发现受骗，痛骂罗部不仁，官匪勾结，残害百姓。

四、激战余家店

得到情报与军火，土匪气焰更盛，备下捆人绳索五担，杀猪宰羊预祝成功，扬言次日上午破城，大掠三日。

1931年8月26日（农历七月十三），余家店热集，然四门紧闭。天没亮，千余民众在士绅带领下，手持枪械，挺立城头，严阵以待。

这日清晨，似有天意，应山县衙官员李阳谷率县大队一百五十余人枪，从天子岗（今关庙天子村）到余家店公干。民众见县官携武装亲临，欣喜若狂，奔走相告：“余家店来了救星！”然李阳谷不知险情，贸然至此，闻知土匪即刻攻城，惊骇不已，两腿抖如筛糠。他也顾不得县官脸面，当众急问有无夹墙地洞可供藏身。因无此类设施，仗还没打，便率先躲入街东连三塘下大水沟中。

大战在即，人心惶惶，士绅亦无十足把握。因无人知晓排兵布阵，形势万分危急。

关键时刻，县大队官兵挺身而出。大队长周尚武（余家店周家槽坊人）出身贫苦，深知百姓疾苦与城破惨状。他久历战事，临危不乱，富有守城经验。察看过寨墙完好、街道纵横利于巷战、武器物资充足、民心可用后，认为有得一拼，遂准备部署城防。

正当此时，街心突现三十余名全副武装军人。排长自报家门，称系原国民革命军某部官兵。先前，团长李自运（余家店人）战死洛阳，上峰派其亲兵护送灵柩及遗孀郝忠英（郝家店人）归乡安葬。排长见县大队长周尚武有胆有识、心系百姓，自愿率部听从调遣。

周尚武与众士绅商议，将一千六百余民众分作四队：他亲率大队官兵七十人及一队民众，重兵扼守北门；排长率亲兵及一队民众，防守南门；县大队两名分队长各率十几官兵及一队民众，分守东西两门，另留两百人作为机动。又调整火力配置，重点布防，并严明军纪：“临阵脱逃者，严惩不贷！”

随后，周尚武登台讲话，告诉大家不要害怕，他说：“土匪是乌合之众、不堪一击，只要大家听从指挥、奋力拼杀，必能打败寇贼！”又教其如何攻防：“匪在城下，我在城上，远处的开枪射击，阻止匪众靠近城墙；顺墙爬梯上城者，直接用大刀、红缨枪刺杀。”一番话说得民众热血沸腾、信心倍增，这才稳住了军心。

上午九时许，匪众一千五百余人自北向南，沿河岸扑向余家店。守城民众披坚执锐，誓死血战。

其间，士绅派十四岁叶华善和十七岁余启利出城打探。二人刚至北坡（今余店粮库北坡），即见邓家畈方向黄、白二马当先，大队人马铺天盖地疾驰而来。匪首距北门仅百余米，二人迅速退回城内报信。

此时，县大队士兵枪响，骑白马匪首应声坠马，群匪瞬时惊散；骑黄马匪首（应为古大申）策马上前督战，匪众分兵围攻四门。霎时间，余家店硝烟弥漫，枪弹声、喊杀声震天动地。初时民众尚有惧色，见血后胆气大增。刀光剑影中，双方互有伤亡。

战斗不久，土匪四下大声吆喝。北门之匪齐声喊叫：“南门已经打开了！”南门之匪也高声叫嚷：“北门已经打开了！”东西两门亦是如此。土匪虚张声势，彼此鼓劲壮胆，以此迷惑民众、扰乱军心。幸好周尚武早已告诫：坚守阵地，莫信土匪鬼话！

古大申集中精锐力量围攻北门，希望一举突破。周尚武料敌机先，早已在此布下重兵，防守严密，土匪虽多却施展不开，只能梯次进攻。守城民众临危不惧，趴在墙头用各类武器射击，使之难以靠近；又瞅准时机，用罐子炮轰击匪群，炮响过后土匪死伤大片；侥幸架软梯攀城者，皆被矛刺刀砍；期间，北门一处城墙破损，土匪蜂拥而至，守城民众端起轻机枪、花机关枪向下扫射。激战近两个小时，打退土匪数次进攻，土匪死伤数十人。

东门战况有惊无险。城墙坚固，城门用大石堵死，城外设障，城上精兵把守，匪数次强攻未果。守城民众配合默契，相互驰援，匪无隙可乘。其间，一匪自恃武艺高强，跃过丈余宽壕沟，翻上寨墙，被城内高手射杀。激战近两小时，土匪伤亡数十人。

南门战事相对轻松。亲兵虽仅三十人，尽皆精锐，作战勇猛，经验丰富，训练有素，枪法精准，火力强劲。他们配合默契，攻守兼备，打得匪徒畏缩不前。民众亦奋勇杀敌，防守严密。匪见守军剽悍，枪法了得，胆气已寒，激战许久未曾得手，无奈转攻西门。

上午十一时许，西门一度告急。西门堰塘前地势开阔，匪众想由此突破。古大申调数百悍匪，集中火力猛攻。匪徒亡命冲锋，迅即攻至墙下。西门守寨民众四百余人，遭此猛攻，见二十多同伴受伤倒地误以为阵亡，心生怯意，躲于墙后不敢露头，防线显出空档。县大队四十余人顾此失彼，疲于补漏。土匪势头正盛，志在必得，攻势更加猛烈，西门岌岌可危。

千钧一发之际，关帝庙内枪匠挺身而出。当日，十余名工匠在庙内赶工，土匪突袭来不及撤离，只得就地隐蔽。庙内成品枪械已被拿走，仅剩数十支未装枪托的半成品及子弹。西门危急，师傅们操起半成品枪与匪激战。其中一人曾为军中“枪神”，动作敏捷，弹无虚发，枪响匪倒，毙匪甚众（口述者称一人毙匪三十余），打得匪徒不敢抬头。守城民众见状士气大振，舍命相搏，幸援兵及时赶至，合力保住西门。

余家店万众一心，患难与共。男丁浴血奋战，老弱妇孺担水送饭、运送物资、救治伤员，保障后勤。街巷随处可见备好饭菜、白米粥；街民砸锅捐铁供罐子炮使用，杂货店捐美孚煤油一百多桶备夜战照明；老妇携幼跪街焚香升黄表纸，祷求神灵。见此情景，守城众人底气更足，愈战愈勇。

四门久攻不下，古大申恼羞成怒，亲临督战，然伤亡激增。他大骂罗启疆部不义：“余家店卧虎藏龙、高手如云，也不提前知会一声，害得老子损兵折将，颜面丢尽；还说‘只有地方武装，没有正规军’，这不是谎报军情日哄人吗？”群匪久战疲惫，士气低落，攻势渐弱。战至下午两点左右，匪已死一百余人，伤二百余众。古大申无计可施，只得收拢残部退至北门。

五、余波未息

午后，民众恐匪复来，急修城墙、补充弹药，于低矮城墙处围粗铁丝，挂湿透棉被挡子弹。忙碌半日，然土匪下午没再攻城。

天擦黑（农历七月十三傍晚），关帝庙住持用梓油遍擦关公神像，沐浴更衣，焚香跪拜，祈求保佑。据传，当夜（农历七月十三深夜），有人见“关公”骑赤兔马，持青龙偃月刀，绕城墙巡行三圈。黑暗之中，匪众纷纷跪拜（匪帮素崇拜关公）。众人不信，天亮后入庙查看，见神像“大汗淋漓、全身湿透”。后得知是庙内和尚假扮，意在吓唬土匪并招揽香客。

天黑定，民众以大酒壶装粗捻子，制成两百余盏煤油灯，挂于墙上照明防匪夜袭。夜间，土匪仍未攻城，仅于午夜借灯光抢走墙下同伴尸体，后不见踪影。天亮后派人出城打探，方知匪徒在此遭受重创，后半夜已悄然远遁随州。据说，离去时古大申心有不甘，一路咒骂：“余家店四条街，千人万马打不开，人狠心齐高手多，不倒头的枪炮真厉害！（指守军猛烈火力，尤指罐子炮）”

此战，余家店民众（含自卫武装）战死二十余人，伤一百余人；县大队阵亡两人，伤五人；亲兵官兵及枪匠师傅无一伤亡。南门战斗中，余家店一单身汉战死。一匪架软梯接近城墙，单身汉用红樱枪刺穿登城之匪腹部，因用力过猛刺得太深，身失平衡，被土匪紧抱枪杆带落城下，惨遭杀害。

六、补叙：匪首末路

先前，河南灾民为生计所迫到处抢劫，后来成为一种发家致富的手段。抢去的女人作为妻妾，或转卖获利；抢去的钱财买房置地，成为当地富户。因此，当地村民羡慕不已，眼红者相邀入伙，成为势力极大的职业惯匪。后来，因其闹得太凶民怨沸腾，官军派重兵围剿，土匪死伤无数，部分土匪逃回桐柏老巢。其中，小头目率部钻进桐柏大山，躲进山洞据险顽抗。围剿部队放火烧洞，洒辣椒面用风车向洞里放烟，部分土匪缴械投降，冥顽不化者多被烧死。1932年初，小股匪徒四散，部分被红军收编，部分被国民党地方部队收编或瓦解。

肖六少（肖振瀛）：1932年夏秋，肖六少部在豫鄂交界的仓房垛战败，携夫人逃到北京，担任河南省商会副会长，因其不善经营常与会长发生争吵，又因斗不过会长，被气得吐血身亡。

马锡友：1933年春，马锡友战败后，藏身于河南驻马店市泌阳县马芝堂寨外，隐姓埋名过普通人生活，新中国成立后无疾而终。

古大申（古鼎新）：1934年，古大申在河南确山县战败，撤退途中远离匪众，独自到高粱地大便，七八名当地干农活老者见其形迹可疑，挥舞农具突袭，群殴致死。

讲述人：

李自省（1942-2023），男，余店镇民间文史爱好者，古城村人，后居余店社区。2003年，他多次采访此战亲历者叶华善、余启利等十余人。

黄之利（1945- ），男，余店镇白雀村程氏祠人，黄锦堂之孙，现居余店社区。

池长生（笔名池驰，1962- ），男，河南省桐柏县月河镇人，河南省作协会员，南阳市作协理事，桐柏县文联副主席，“肖马古”研究者。

整理人：

杨德平（笔名杨柳岸边），男，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随州市作协副秘书长，广水市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