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农的小院

鲁海

两扇大铁门，中间两扇小铁门，平时只开一扇小门。低矮狭窄的小铁门只可一人猫腰通过。主人客气地引导我们依次入院，并特别告知“小心脚底下鸡粪！”一帮土鸡争先恐后“扑棱棱”飞奔过来，热情地迎接我们。

红毛黑腿的大公鸡，小巧玲珑的菜花母鸡，六十多只土鸡，加上一窝鹌鹑大小的雏鸡，院子里热闹极了。墙头、枣树、农具到处有土鸡的影子，打鸣声、惊叫声、咕咕声，此起彼伏。砖铺地面散布着星星点点的鸡粪，尤其是咖啡色“糖鸡屎”，像奶油明晃晃耀人眼睛。怪不得主人警告，鸡粪比战场上的地雷还多吆！

这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农家院落。三大三小六间北屋，两间西屋一间门楼，门楼南两间杂物室。落了叶子的老枣树，骨感地陪着那帮土鸡，农具、柴禾随意地散放于角角落落。小院景像告诉我，这里的主人心胸宽广，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

院子面积大概在七分以上，在鲁西乡下算是大院子了。院子东侧、东南侧都有缺位，因此说不上方正。我忽然想起“有钱难买东南缺”的说法。原来是暗藏玄机，歪打正着耶。

小院的主人赵先生。赵先生说，他家曾经是“富农”成分。可是，院子里除了那帮惹眼的土鸡，连个像样的粮囤和拖拉机什么的都没有，哪有一点富农的迹象啊！不像“老富农”，也不像“新富农”。

赵先生把我们请到北屋主卧，他说这屋里暖和。一个茶几，一个旧沙发，一张条桌，西北角是个砖磊的新式火炕，这一定是赵先生冬天的居室。卧室的耀眼之处是赵先生炕头那摞摆放整齐的旧书。可以想见，那些旧书，夜阑人静的时候，老人家不知翻阅了多少遍。

客厅迎门放一张八仙桌。这张八仙桌，除了春节挂家堂摆贡品，平时好像没什么用途。客厅的内间靠窗有张木床，应该是赵先生暑天下榻的地方。此外，几件旧家居，一只旧挂钟，一部壁挂式小电视。客厅的耀眼之处在于床前那张大圆桌了。几年前，赵先生老伴因病去世。之后的日子，老人家独守着空寂的宅院，围炉拥衾，他喜欢这样。可是，每到星期天节假日，小院却是热闹非凡。三个儿子，四世同堂，子孝孙贤，一大家子齐聚一堂，欢天喜地，其乐融融。大圆桌不在寂寞了。

初冬的一天，陈老师约我到一个偏远小镇赶集看戏，中午到陈老师的同学赵先生家吃饭，同行者还有张先生。进屋落座，赵先生不时地打量我。原来，我和赵先生的三子是乡镇工作的同事。赵先生老伴去世的时候我们见过一面，好记性啊。赵先生已八十岁高龄，身材魁梧健壮，年轻的时候肯定在一米八以上。赵先生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他的三儿子这样说。这话没毛病，在他身上我看到了《闯关东》的朱开山、《平凡世界》的孙玉厚、《人世间》的周志刚。农民的装束，农民的语言，农民的性格，特别是那双粗壮的大手，握住你的时候，会感到一股强大的亲和力。

真是巧合！我这个不速之客的突然造访，给赵先生带来一些惊喜，也造成些许的不安。沏茶、倒水、递烟、订菜、备酒，老先生忙得不亦乐乎。陈老师和赵先生是五十年代清平中学的同学，六十多个春秋了。六十多年的同学，有说不完的话。谈起赵先生的学生时代，陈老师滔滔不绝，佩服得五体投地。作为班长、学生会主席，赵先生老道成熟，心中有数，办事稳妥公道，具有极强的工作能力，他帮助同学、老师、学校处理了许多疑难问题。但是，在那个非常时期，“富农”成分不可避免地耽误了他。陈老师说，若非成分之故，他能当大事，是个栋梁之才。可是，赵先生连高中都没读上吆。谈及挫折，赵先生只字不提，没有半句牢骚和怨言。这是一种难能可贵的素养，这种素养是由岁月千锤百炼打磨出来的。

谈同学少年，忆风华正茂；谈峥嵘岁月，话人生之酸甜苦辣；谈社会百态，论做人做事之道理；谈文字爱好，论文学创作之根基。耄耋之年，老先生思维敏捷，有条不紊。

“富农”，一是富，一是农。赵先生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这确凿无疑。是不是富呢？

八十岁，精神矍铄，思维清晰，步履坚定，每天骑车锻炼，还能喝上半斤白酒。他有一个健康的体魄。

四世同堂，子孝孙贤，丰衣足食，其乐融融。他有一个温暖的家。

一身正气，绝不苟同。当小队会计二十年，两袖清风，明明白白。他有一个坚定的信念。

八十岁的老初中生，识文断字，是村里的秀才了。他有一肚子墨水。

热爱传统文化，特别是优秀的乡土文化，善听、多思、能写。他有一个不俗的爱好。

骑友、酒友、同学、朋友。每逢大集朋友相聚，每天和朋友骑行。他有一帮知心朋友，

沉稳淡定，喜欢倾听。谈到过往，涉及人情世故，家长里短，赵先生缄默不言，或一笑了之，表现出内敛的性格。谈到文学创作他侃侃而谈，表现出强烈的兴趣。他有一种经风历雨的修炼。

这难道还不是财富吗？赵先生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富农”耶！想到这些，我肃然起敬了。“《诗经·大雅·民劳》曰:“民亦劳止，汔可小康”，这不是老百姓梦寐以求的小康吗？

说话间已是午后时分。赵先生给土鸡撒了把饲料，“富农”的小院顿时又沸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