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天净沙,是一幅疏朗寥廓的图画,是一种滤去了烟火尘埃的、清寂的美。</p><p class="ql-block">作为元曲,天净沙起源于是金元时期,是那个时代的“流行歌曲”,主唱的大多是勾栏瓦舍里的歌儿舞女,唱给市井闲人听的。在当时,它活色生香,带着酒肆里的烟火气,混杂着歌妓的脂粉香。其平仄、韵脚,是为了便于记诵,便于歌唱而设。我们可以想象一下,第一个创作《天净沙》的某个人,他哼出这流转的调子时,心中所想的,或许是某个女子的眉眼,又或许是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闲愁。那情感是真挚的,也是泼辣的,是市井的,带着鲜活的生命力。</p><p class="ql-block">然而,这民间的粗野枝条,后来被文人雅士们移入了自家的庭院,经过精心修剪,培育出别样的风致。这其间的圣手,自然是那位“秋思之祖”的马东篱了。他的《天净沙》,几乎成了这词牌的魂灵:</p><p class="ql-block"><b>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b></p><p class="ql-block">这真是中国文字里一种奇妙的戏法!你看他,只是不动声色地罗列了十样景物:藤、树、鸦、桥、水、家、道、风、马、夕阳。没有动词,没有关联,仿佛一个倦游的旅人,在黄昏的客栈里,将一路行来的见闻,一件件从行囊中取出,默然地摊在桌上,任你自己去看,去品。然而,奇就奇在这里,当这些孤零零的意象被并置在一起时,它们之间便生出一种无形的、强大的力场。那枯藤的“枯”,老树的“老”,便与昏鸦的“昏”融成一片黯淡的底色;而那小桥流水的温软,却又被“人家”二字点醒了,那温暖是别人的,自己只有一匹瘦马,一条无尽的古道。于是,前面所有的景物,都成了最后那“断肠人”心绪的注脚。这不再是市井的闲愁,而是关于人生逆旅的苍茫悲慨了。词到了这里,便从歌女的喉中,飞升到了哲人的笔端。</p><p class="ql-block">马东篱之后,《天净沙》似乎定了型,成了一种写景抒怀的绝妙范式。后来的文人,也多有仿作,或写春夏,或摹闲情,笔法大多相似。譬如白仁甫的《天净沙 春》:</p><p class="ql-block"><b>春山暖日和风,阑干楼阁帘栊,杨柳秋千院中。啼莺舞燕,小桥流水飞红。</b></p><p class="ql-block">这又是另一番光景了。意象依旧是密集的,色彩却明丽了起来。那“暖日”、“和风”、“啼莺”、“舞燕”、“飞红”,字字都透着春的喧闹与生机。然而,不知怎的,我读到最后,看着那“小桥流水飞红”,在那一派热闹底下,却总隐隐感到一丝怅惘。那“飞红”二字,不正是春光易逝的谶语么?那院中的秋千,此刻虽荡漾着笑语,待得人去院空,便只剩下一份寂寞了。这又是文人的心思了,总要在极盛处,看出衰败的影子来。</p><p class="ql-block">《天净沙》的妙处,在于“意象”的并置与组合。它不像西洋的画,讲究透视,讲究光影;它像我们中国的旧画,尤其是宋人的那些小品册页,几笔疏枝,一角远山,留出大片的空白,那无限的意味,都交给看画的人自己去填充。这是一种“减法”的艺术,减去了所有的枝蔓与牵连,只留下最核心、最富于暗示性的几个点。读者的心神,在这几点之间往复穿行,自己将它们串联成一个完整的、有生命的境界。境界的冷暖,一半来自作者的文字,另一半则来自读者自身的心境与阅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