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九三六年的西湖,是被雨水浸润的。</p><p class="ql-block"> 沈墨林撑着破洞的油纸伞,在苏堤上支起画架。从北平南来已二十日,他笔下的西湖总蒙着一层化不开的愁绪。这日画到雷峰塔时,朱砂不慎泼洒,正待收拾,却听身后有人轻语:</p><p class="ql-block"> “这塔在先生笔下,像是在哭。”</p><p class="ql-block"> 回首望去,细雨中立着穿月白旗袍的女子。她发间的玉兰将谢未谢,递来素帕的手指带着春寒的凉意。</p><p class="ql-block"> 此后每个清晨,苏挽云都会准时出现在他的画架旁。她说家在南山路开药铺,识得百草性情。见垂丝海棠便说:“这花性子急,开得艳,谢得也快。”望并蒂莲时又叹:“若一朵先败,另一朵也活不长的。”</p><p class="ql-block"> 他教她调色,她总将颜色调得极浓。“既然终究要褪色,”她望着湖面,眉眼间似有轻烟笼罩,“不如最初就浓烈些。”说罢指尖蘸了朱砂,在他袖口轻轻一点,像落了一枚相思豆。</p><p class="ql-block"> 谷雨前后,画稿将成。他在孤山脚下赁了间小屋,连书局的差事也推了。某夜趁月色正好,他们划着小船到湖心。水波荡漾间,他握住她微凉的手:</p><p class="ql-block"> “这一生,都要守在西子湖畔。”</p><p class="ql-block"> 她的手轻轻一颤:“家父已为我定了亲事。城西绸缎庄的少爷,能送我去上海治病。”</p><p class="ql-block"> 他这才知道,苏家的咳喘症已传了三代,大夫说她须去南边疗养。那绸缎商愿意承担一切费用,条件是娶她过门。</p><p class="ql-block"> “我陪你去。”他攥紧掌心,“无论去哪里,总要在一起。”</p><p class="ql-block"> 她却摇头,发间的玉兰随风飘落湖心:“我是西湖养大的人,离了这湖水,魂就散了。”</p><p class="ql-block"> 临别前夜,她将他的画稿仔细收进檀木匣,埋在南屏山下的老桂树旁。“待来年桂花开时,”她浅浅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若还记得我,便来取。”</p><p class="ql-block"> 临行那日,他收到她托人捎来的药囊——莲心与杭白菊,附着一纸素笺:“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字迹略显凌乱,像是忍着咳疾写就。</p><p class="ql-block"> 这一别就是八年。他辗转各地,画尽山河变迁,却再画不出西湖的神韵。每个难眠的夜,取出药囊细闻,莲心的苦香总让他想起南山路药铺里,那一缕若有若无的药香。</p><p class="ql-block"> 一九五零年秋,他终于回到杭州。南山路的药铺已改了招牌,苏家不知所踪。他在南屏山下寻了七日,终在那棵老桂树下掘出檀木匣。</p><p class="ql-block"> 画稿完好如初,只是每张背面都添了娟秀字迹:</p><p class="ql-block"> “今日你画雷峰塔时,袖口沾了朱砂。我想替你擦拭,又怕惊扰了你的画意。”</p><p class="ql-block">“你说北平的枣花蜜不如杭州甜,我尝遍全城蜜铺,才知最甜是初见时你递来的那盏茶。”</p><p class="ql-block">“那方素帕,是我用玉兰熏过的,愿你此生所遇皆芬芳。”</p><p class="ql-block"> 最后那张断桥残雪的背面,墨色格外深重:“大夫说我的病需要静养,只好让你离开。那艘赴沪的轮船改期了,我宁愿你怨我,也不愿你为我耽误前程。若真有来生,愿在太平年月,与你做一世寻常夫妻。”</p><p class="ql-block"> 老掌柜颤巍巍捧出青瓷坛:“苏姑娘临走前存的,说若有人来寻画,便交给他。”</p><p class="ql-block"> 坛中满是干枯的玉兰花瓣,底下压着一张泛黄的船票——正是当年那班改期的轮船,票面上“改期”二字清晰可见。旁边还有一缕用红绳系着的青丝。</p><p class="ql-block"> 他抱着瓷坛在夕照里坐到天明。残荷在秋风中轻轻摇曳,雷峰塔静静立在暮色里。忽然懂了她说“浓烈方能永恒”的深意——原来最真的情,是要用一生的时光来印证。</p><p class="ql-block"> 正要离去时,老掌柜又递来一个铁盒:“整理阁楼时发现的,用油纸包了好几层。”</p><p class="ql-block"> 盒中整整齐齐码着三十封信,每封标注着年份,从一九三七年到一九六六年。最末那封信上,墨迹有些晕开:</p><p class="ql-block"> “墨林,若你见到这些信,说明我终于不必再等了。这三十封信,是我为你攒下的三十年光阴。原想每年寄出一封,这样即便我不在了,也能陪你到白头。可惜……连这最后的心愿也难以实现。”</p><p class="ql-block"> “记得你说最羡慕寻常夫妻的朝朝暮暮。我在每封信里,都写了一件想与你共度的小事:第一年想与你泛舟采莲,第二年想共读《西湖梦寻》,第三年想雪夜煮茶……写到第三十年时,泪水模糊了字迹,因为我忽然明白,这些最寻常的事,于我们却是最奢侈的期盼。”</p><p class="ql-block"> “可是墨林,今生我要失约了。这三十封信,就当作我欠你的三十个春秋。若有来世,我要一年一年地还给你,直到我们都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还能并肩坐在西湖边,看尽一生的晨昏。”</p><p class="ql-block"> 西湖的烟雨依旧迷离,只是再无人为他指点,哪一株并蒂莲里藏着未尽的缘分。那些她教他认过的花草,早已在岁月里更迭了数番。唯有他画中的西湖,永远停在一九三六年的春天,永远细雨如丝,永远有个穿月白旗袍的身影,在断桥边轻声说:</p><p class="ql-block"> “先生,这画…像是在哭。”</p><p class="ql-block"> 而那一年的玉兰,终究没有等到完全绽放的时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