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和仁耶:在血与火中淬炼的信仰长城

一枝笔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哲和仁耶:在血与火中淬炼的信仰长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在中国西北苍茫的黄土高原与戈壁深处,镌刻着一个名字——哲和仁耶。它不仅仅是一个伊斯兰苏菲派教团,更是一部用鲜血、沉默与坚韧写就的史诗。它的历史,是一条由殉道者的骸骨铺就,由信仰的星火照亮的漫漫长路。要真正理解哲和仁耶,就必须超越简单的宗教史或民族史叙事,深入其精神世界的核心,探寻其在长达两个多世纪的悲壮命运中,如何将“殉道”从一种被动承受的苦难,升华为一种主动选择的生存姿态和身份认同,并最终在中华文明的母体中,找到其独特而沉静的位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一、 道统与悲情:哲和仁耶的精神底色与历史宿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哲和仁耶,意为“公开的”、“高念的”,其名称本身就蕴含了一种毫不妥协的宗教气质。与倾向于内省、静默的苏菲派别不同,哲和仁耶主张高声赞主,以最外在、最饱满的形式表达内在的信仰激情。这种宗教实践,自其创始人马明心在十八世纪中叶将其传入中国西北伊始,便奠定了一种“入世而不合流”的基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马明心所倡导的宗教改革,其核心在于精神的纯洁性与社会的平等性。他反对门宦制度中可能滋生的世袭与特权,身着羊毛褐衣,与最底层的贫苦民众——回民、撒拉族、东乡族等——同甘共苦。他所传递的,不仅是一种教义,更是一种在现世苦难中寻找尊严与救赎的路径。这使得哲和仁耶迅速在备受压迫的底层社会中扎根,获得了强大的生命力。然而,这种基于平等主义的强大凝聚力,在清帝国看来,却是一种潜在的政治威胁。宗教热情与底层诉求的结合,挑战了帝国边疆僵化的社会结构与管理秩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于是,1781年的苏四十三起义成为了哲和仁耶历史叙事的原点,也是其悲情宿命的开端。这场因教派冲突引发,最终被清廷残酷镇压的运动,以马明心的殉难告终。他的头颅被传示各地,这一极具象征意义的暴行,将“殉道”的种子深深地埋进了哲和仁耶的集体记忆之中。从此,殉道不再是一个遥远的宗教概念,而是与创始人的鲜血直接相连,成为了每一个追随者精神世界中最沉重也最光辉的遗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在随后的历史中,哲和仁耶仿佛陷入了一个循环的悲剧:镇压—反抗—更大的镇压—更深的记忆。十九世纪的田五、张文庆起义,以及同治年间的西北回民大起义,哲和仁耶都身处漩涡中心,遭受了近乎毁灭性的打击。清廷的政策从最初的“剿抚并用”逐渐演变为极端残酷的“洗剿”,旨在从肉体和文化上彻底抹除这个“异质”的存在。然而,与统治者的预期相反,高压政策非但未能消灭哲和仁耶,反而像一只重锤,将它的信仰锻造得更加坚不可摧。每一次屠杀,都制造了新的“舍希德”;每一次迫害,都强化了“我们”与“他们”的边界。一部部在秘密状态下抄写、传递的宗教史诗《热什哈尔》、《曼纳给布》,成为了保存历史、传递信念的“内部钞本”,构建了一个外人所无法窥视,但内部成员紧密相连的精神王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二、 “舍希德”的升华:从肉体毁灭到精神永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舍希德”,即殉道者,是伊斯兰教中的重要概念。但在哲和仁耶这里,它被赋予了独特而深刻的哲学内涵。它不仅仅是为主道牺牲的荣誉称号,更是一种积极的、具有强大能动性的宗教实践。</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首先,哲和仁耶的殉道观,是一种对暴政的终极否定。在绝对的力量悬殊面前,当武力反抗已然无望,肉体的存亡便不再是最高价值。选择死亡,而非屈服,成为了捍卫信仰自由的最后、也是最决绝的方式。清廷的刀剑可以摧毁肉体,却无法征服那面向刀剑、高念“清真言”的灵魂。在这种情境下,殉道者的死亡,不再是失败的表征,而是精神胜利的宣言。它向压迫者宣告:你所能夺走的,仅此而已,而你无法触及的,才是我的全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其次,殉道构成了哲和仁耶集体记忆的核心与身份认同的基石。历史学家杨念群曾提出“创伤记忆”对群体凝聚力的塑造作用,这在哲和仁耶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一代代“穆勒什德”的殉难地——兰州、船厂、汴梁——成为了神圣的拱北,是教徒们代代朝拜的圣地。这些地理坐标,串联起一部血泪史,也构筑了一个神圣的空间网络。每年的尔麦里,不仅是宗教仪式,更是一次深刻的历史教育和对先烈的集体缅怀。通过这种周期性的仪式性纪念,个体的苦难被升华为群体的共同命运,历史的创伤被转化为维系族群认同的强大纽带。对于一个在历史上屡遭重创、几乎被剥夺了一切文字与物质传承可能性的群体而言,这种以口传和记忆为载体、以殉道精神为内核的认同方式,是其得以存续的关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最终,哲和仁耶形成了一种独特的逆境伦理学。在长期的迫害中,他们发展出了一套完整的应对机制:表面的顺从与内心的坚守相结合,即“塔基亚”原则;在绝境中保持沉默,以沉默作为最有力的抗议;以及将苦难视为信仰的考验,甚至是接近真主的捷径。这套伦理,使得他们在最严酷的环境中,依然能够保持精神的独立与群体的完整。张承志在《心灵史》中深刻地指出,哲和仁耶的信仰,是一种“人民的信仰”,一种“底层的精神”。它不属于书斋,不属于庙堂,只属于那些在黄土中刨食,却在灵魂中仰望星空的贫苦民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三、 从“异质”到“共生”:在现代中国的调适与定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清朝的覆灭,并未立即终结哲和仁耶的苦难,但确实开启了一个新的历史阶段。民国时期的军阀混战,使其继续承受着地方的压迫与不公。真正带来根本性转变的,是1949年新中国的成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一转变是深刻而复杂的。一方面,新生的人民政权推行民族平等与宗教信仰自由政策,从法理上终结了哲和仁耶作为“体制外异端”的悲惨命运。他们不再需要为基本的生存权和信仰权而进行血腥的抗争。过去的殉道之地,如今可以公开地建立拱北,进行宗教活动。哲和仁耶的宗教领袖,也成为中国伊斯兰教协会的重要组成部分,参与到国家的政治生活之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然而,另一方面,这种“正常化”的过程,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新挑战。当外部的、赤裸裸的压迫消失后,那曾经在血与火中被无限激发的殉道激情,将何以自处?那个以“受迫害者”为标签的坚硬身份,在和平与建设的年代,又该如何重新定义?哲和仁耶面临着一场静悄悄的、但同样严峻的考验:如何在失去“敌人”的世界里,保持自身精神的独特性与纯洁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答案是向内转,向文化转型。改革开放以来,尤其是近几十年,我们看到哲合忍耶正在经历一场深刻的现代化调适。他们积极发展民族教育,鼓励学习阿拉伯语、波斯语和汉语,培养兼具宗教素养与现代知识的“两翼人才”。他们兴办企业,参与市场经济,努力改善自身的经济状况。在宗教实践上,他们强调爱国爱教,引导信众将宗教信仰与公民责任相结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个过程,可以理解为从一种“悲情型认同”向“建设型认同”的过渡。他们不再仅仅依靠对历史悲情的反复言说来凝聚人心,而是试图通过积极的现实参与和文化建设,在现代中国多元一体的民族格局中,找到自己不可替代的、建设性的位置。他们的历史,不再仅仅是一部控诉史,更是一部展现中华民族内部一个独特群体其坚韧、智慧与生命力的奋斗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当然,这种转型并非一蹴而就,其间必然伴随着代际更替带来的观念冲突、现代化浪潮下的世俗化挑战,以及在全球化的语境中,如何与更广阔的伊斯兰世界进行对话等一系列新课题。但重要的是,哲和仁耶展现出了强大的文化韧性与适应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结语:一座精神的长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回望哲和仁耶二百多年的沧桑,我们看到,它用自己的方式,在西北大地上筑起了一座无形的、精神的长城。这座长城,不是用来隔绝,而是在绝境中用于守护;它的砖石,不是冰冷的夯土,而是有温度的信仰与不屈的意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它的历史,是一部深刻的启示录。它告诉我们,文明的进程并非总是温情脉脉,其中充满了断裂、冲突与苦难。一个主流文明如何对待其内部的“异质”声音,考验着其包容的智慧与文明的厚度。同时,哲和仁耶的历史也昭示着,人类对精神自由的追求,可以炽热到何种程度,可以坚韧到何种地步。那种为了信仰视死如归的气节,与中华文明传统中“舍生取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精神气质,存在着深刻的、跨越具体信仰的共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今天,哲和仁耶的故事,早已超越了其本身,成为中华民族共同的历史文化遗产中一个极其独特而深刻的组成部分。它提醒我们,中华文明的多元与一体,正是在无数个像哲和仁耶这样的群体,其悲欢离合、其抗争与调适、其坚守与融合的动态过程中,得以实现和丰富的。这座用血与信仰淬炼而成的精神长城,最终指向的,不是对抗,而是在理解了全部的苦难与坚守之后,一种更为深沉、更为广博的共生与和谐。</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