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天还没黑透,我的心就已经飞到了石坝。那块银幕还没支起来,可我脑子里已经放了十遍电影。二狗家住在坝子边上,我得提前跟他搞好关系——不是为了瓜子花生,是为了他家那条长板凳。要是能抢到银幕正前方的位置,那可不只是看电影,那是站在全村人的视线中央。那时候,谁坐在前头,谁就仿佛成了电影的主角,连背影都带着光。</p>
<p class="ql-block">山脚下的油菜花田还泛着青黄,风一吹,整片田像在低语。三月还没到,花还没全开,可我已经闻到了那种熟悉的香气——阳光晒透花瓣后的甜味,混着泥土的湿润。那味道和电影放映前的期待一样,悄悄地、一点一点地漫上来。石坝离菜地不远,银幕一搭,白布在风里轻轻晃,像一片漂浮的云,落在了金黄的花海边缘。我们管这叫“菜花黄时节的电影夜”,一年就那么几回,比过年还让人惦记。</p> <p class="ql-block">电影一开,板凳就没人坐了。我们这些孩子像被夏夜的风掀起来的草屑,在银幕前后乱窜。跑到后面看人倒着走,笑得蹲在地上直拍腿;又冲到前面挡画面,惹得大人吼一声“别挡着!”,我们才嘻嘻哈哈地散开。最吸引我们的不是剧情,是那台轰隆作响的发电机。它蹲在角落,皮带飞转,烫得不敢碰,有人说它是“电牛”,有人说它是“铁马”。可它一响,银幕就亮,神仙妖怪、英雄好汉,全从那块白布里走出来。我们围着它,像围着一个会发光的秘密。</p>
<p class="ql-block">发电机的影子被银幕的光照得又长又歪,投在油菜花田上,像一头蛰伏的兽。有时候风大,银幕猛地一抖,那影子就在花丛里跳起来,吓得几个小丫头尖叫。可我们不怕,反而更兴奋——仿佛那不是机器,是能唤醒山野的咒语。电牛一喘气,整片菜花地都亮了,连花瓣上的露水都闪着光。我们光着脚踩在田埂上,脚底沾着泥,眼里全是画中人飞檐走壁的模样。那一刻,电影不是在放,是在种——种进我们心里,种在春天的风里。</p> <p class="ql-block">银幕上在演爱情,银幕下也在悄悄发芽。姑娘们穿着最体面的衣服,头发梳得亮亮的,坐在前排笑得含蓄;小伙子们蹲在暗处,眼睛却亮得藏不住。有人借着递一把瓜子搭话,有人假装问剧情凑近说话。媒人最忙,东张西望,心里盘算着哪一对能成。一场电影放完,说不定就牵出一段姻缘。那年头,没有微信,没有朋友圈,爱情靠的是同一片夜色下的心跳,和银幕反光里偷偷交汇的目光。</p>
<p class="ql-block">我记得那晚放的是《庐山恋》,银幕上的姑娘穿着花裙子,笑起来像春天刚开的油菜花。村里的小芳也穿了新裁的粉衣裳,坐在前排,头发上别了朵野花。阿强蹲在发电机旁,假装看机器,其实一直盯着她的侧脸。风吹过花田,掀起一阵金浪,银幕的光打在她脸上,一闪一闪的,像被星星亲过。散场后,他们走同一条田埂,没说话,但影子挨得很近。后来听说,那晚之后,阿强天天去她家菜园帮忙翻土。爱情这东西,有时候比电影还慢,可一旦开始,就和油菜花一样,挡也挡不住。</p> <p class="ql-block">散场时,人群像退潮的水,慢慢往山沟里流去。手电筒、煤油灯、火把,一盏接一盏亮起来,蜿蜒在山路上,像一条流动的星河。孩子们走着走着就打起盹,被大人背在背上,嘴里还哼着电影插曲。我常迷迷糊糊醒来,发现自己已躺在床铺上,不知是谁背我回来的。可梦里还在跑,在发电机旁蹲着,在看那对悄悄牵手的人。第二天睁眼第一句话就是:“什么时候再放电影?”</p>
<p class="ql-block">梦里的光一直没灭。第二天清晨,我跑去看那块银幕,它已经收了,只剩几根木桩插在土里,像大地的针脚。可油菜花全开了,整片田黄得发亮,蜜蜂嗡嗡地飞,仿佛昨晚的电影还在继续播放。我蹲在田边,嘴里哼着《少林寺》的插曲,手里捏着一朵落下的花。阳光照下来,花蕊像小小的灯芯。我知道,电影会走,人会散,可这片黄不会。它年年都来,像一场无声的约定,等我们长大,等我们回来,等下一个夜晚,银幕再次亮起。</p> <p class="ql-block">记得第一次看《少林寺》,那阵仗像过节。球场挤得水泄不通,树上、牛车上、围墙顶上全是人。结果人太多,墙“轰”地塌了半边,放映员吓得差点关机。可没人恼,反而笑成一片。两毛钱一张票,对山里人来说,是一天的工分,是一斤盐的价钱。可再贵也得看,那是我们离外面世界最近的窗口。银幕上的拳脚翻飞,不只是功夫,是远方,是梦。</p>
<p class="ql-block">那天我翻了二十里山路,脚底磨出了泡,可一看到银幕亮起,疼都忘了。电影里的人在雪山练功,我们在油菜花田里仰头看。他们飞檐走壁,我们心跳如鼓。有个镜头,主角一跃而起,衣袂翻飞,银幕的光正好洒在花海上,整片田都像在动。我听见旁边大叔喃喃:“要是咱娃也能出去闯闯……”那一刻,我知道,这不只是看电影,是在借别人的命,活一遍自己不敢想的日子。</p> <p class="ql-block">有时候,为了看一场电影,我们能走二十里山路。约了朋友,翻山越岭,去九锅箐的五七干校农场。大礼堂里放《闪闪的红星》,外面露天放《五朵金花》,银幕一亮,心就静了。回来的路上,满天星斗,我们唱着“红星闪闪放光彩”,饿了摘野果,累了躺在草地上数星星。夏天时,半路在大窝凼洗个澡,山涧清凉,光着身子打水仗,笑声惊飞了林中的鸟。洗完一身轻松,连梦都干净了。那不是看电影,是奔赴一场属于山里孩子的仪式。</p>
<p class="ql-block">而每次出发前,母亲总会往我兜里塞一把炒豆,说:“去看电影,别光顾着跑。”她不知道,我们跑,是因为心太轻,风一吹就飞了。而那条通往九锅箐的路,春天时两边全是油菜花,金黄的隧道一直通向天边。我们走在花里,像走在光里,像走在梦里。电影散场后,星光落肩,花香缠脚,我们不说累,只问:“下一场,什么时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