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踏入天龙山,便觉着有一股森严的气象扑面而来。山是铁青色的,岩石的肌理粗粝而坚硬,仿佛亘古以来便在此禅定。沿着石阶迂曲而上,两旁的林木也失了寻常山野的蓊郁之气,只是疏疏落落地、倔强地从岩缝里伸出些枝干来,像一行行沉默的偈语。风过处,不是温柔的松涛,而是带着金属般质地的、清冽的呼啸,一下下,刮着人的耳鼓,也刮着这整座山峦的骨骼。</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石窟便嵌在这铁色的山崖上。它们不是华美的殿堂,而是巨灵般深陷的眼窝,幽邃地、默然地俯瞰着红尘万丈。一洞一洞地看过去,那被岁月与劫难侵蚀过的痕迹,触目惊心。许多佛首、菩萨身,已是模糊的轮廓,只留下一些飘逸的衣褶的线条,在昏暗中仿佛还在流动,诉说着那被强行割断的、关于圆满的故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巨大的“空”,这空,不是虚无,而是一种饱含着历史重量的寂静,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便在这沉重的寂静里,走到了那尊文殊菩萨的像前。他静静地跏趺而坐,整个形貌已染上了风霜深深的颜色,石质的肌体上,是无数细密的裂纹,如同千年前干涸的河床。然而,这一切的残缺,都仿佛是为了烘托他那张完整而凝重的面容。那面容,是一种超越了慈眉善目的庄严。双眉微蹙,并非人间的愁苦,而是一种极深的、内省的悲悯;眼帘低垂,目光却仿佛穿透了石壁,直视着宇宙深处最残酷的真理。他的唇紧紧地闭着,那是一条坚毅的、含藏着无穷力量的直线。</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站在这尊像下,我忽然想起了那些古老的经文里关于他的记载。这位以智慧著称的菩萨,并非生来便光环绕顶。他也曾因一念无明,堕入傲慢与诽谤的深渊,在无间地狱中,承受那舌被业火焚烧、身被铁锯分割的剧苦。我凝视着他紧闭的唇,那后面是否还萦绕着地狱之火灼热的记忆?我注视着他安然端坐的身躯,那上面是否还残留着铁锯冰冷的寒光?</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人们只看见他高坐莲台,智慧如海,度一切苦厄的辉煌光环。可有谁想过,那光环,原是从最深最黑的地狱之火中冶炼而出?那智慧,原是在肉身被撕裂的痛楚中证得的结晶!这便不是寻常的慈航普度,这是一种更为壮烈、更为惊心动魄的“跳狱度劫”。不是等待救赎,而是以意志为剑,以觉悟为盾,从烈焰与铁锯的牢笼中,生生杀出一条光明的血路,将自己度脱,再将这经验化为度人的舟楫。</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此刻,夕阳的光,正以一种奇妙的角度,从洞窟的残破处斜射进来,不偏不倚,恰好照亮了菩萨的面庞。那光,是沉静的,也是辉煌的,为他石青色的容颜镀上了一层暗金的、温暖的轮廓。他脸上的凝重,在这光里,忽然焕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慈悲。那不再是拒人千里的、冰冷的庄严,而是一种与众生一同承担过所有苦难后的、温暖的懂得。</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忽然明白了。这满山的残破,这尊像的凝重,原不是终结。那地狱的烈火,早已在他跳脱的那一刻,转化为了智慧的火炬;那分裂身躯的铁锯,也早已成了剖析无明、斩断烦恼的利器。他从劫难中来,身上便永远带着劫难的印记,而这印记,正是他荣耀的勋章。</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下山的时候,暮色已浓,天龙山在我身后,成了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剪影。风依旧在吹,但那呼啸之声,听在我耳中,却仿佛混入了另一种音调,那是自石窟深处传来的、亘古的、关于勇气与超越的回响。那尊文殊菩萨,便这样带着他全部的过去,永远地,凝重地,光辉地,坐在了我的心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