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屈之鸣

蒋铸友

<p class="ql-block">随笔</p><p class="ql-block"> 不屈之鸣</p><p class="ql-block"> 蒋铸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这声音,是积郁已久的闷雷,终于炸响在人间的屋檐下。它说:“忍是毒药,闹是解药。”一个“闹”字,在这里被赋予了全新的、锋利的含义。它不再是市井的无理取闹,而是尊严的绝地反击;它不再是混沌的撒泼打滚,而是界限的凛然划定。这声音,仿佛一道闪电,劈开了我那被“温良恭俭让”层层包裹的、已然有些窒息的内心。</p><p class="ql-block"> 我的少年时代,是被“忍”字浸润的。家教的核心,便是“退一步海阔天空”。与人争执,无论对错,先自省三分;受了委屈,纵有万般不甘,也以“算了”二字吞咽。我将自己打磨成一颗光滑的鹅卵石,没有棱角,圆融地嵌在人群的河床里,以为这便是安身立命之道。我的书房里,总氤氲着一股清茶的苦涩,那是我学着外祖父的样子,试图品出的“人生真味”。我以为忍耐的尽头,是旁人的愧悔与世界的温柔回馈。殊不知,许多时候,忍耐的尽头,只是更深的忍耐,是他人眼中可以得寸进尺的默许。那咽下的委屈,并未如我所愿般消散,它们像无法消化的顽石,沉沉地坠在心底,日夜磨损着我的肝肠。</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读到汉娜·阿伦特所言,“如果一个人不被允许进入公共领域,那么他实际上就不是一个完整的人。”我悚然一惊。我那无条件的“忍”,不正是在精神上主动将自己放逐于“公共领域”之外,放弃了自己作为独立个体应有的席位与声音么?我的沉默,非但没有换来尊重,反而在无形中助长了某种欺凌的逻辑。这逻辑便是,你的边界是柔软的,是可以一再被试探、被挤压的。于是,那温和的、与世无争的我,仿佛成了一个透明的存在,声音微弱,形影模糊,在拥挤的人世间,轻易地就被忽略了。</p><p class="ql-block">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瞬间。那是在一个会议上,我辛苦构思的方案,被一位同事轻飘飘地据为己有,他侃侃而谈,仿佛那是他思想的自然流淌。众人赞许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而我,这个真正的创造者,却像空气一般被无视。那一刻,我体内那些沉积多年的顽石,仿佛被一道地火瞬间熔成了滚烫的岩浆。我没有拍案而起,只是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而坚硬的语调,打断了发言:“x主任,您刚才阐述的第三点与第五点,其核心模型与数据推演,似乎与我提交给您的草案完全一致。能否请您就此向大家做个说明?”</p><p class="ql-block"> 话音落下,会议室里一片死寂。我能听见自己心脏擂鼓般的声音。那位同事的脸色由红转白,支支吾吾,场面一时尴尬至极。那几分钟,于我而言,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然而,当会议结束,领导让我留下详细陈述方案时,我感受到的不是胜利的喜悦,而是一种奇异的、如释重负的清明。我没有伤害任何人,我只是拒绝被伤害;我没有制造麻烦,我只是终结了一个即将成为惯例的麻烦。</p><p class="ql-block"> 自那以后,我仿佛完成了一场精神上的“成人礼”。我渐渐明白,那所谓的“闹”,并非情绪的失控宣泄,而是姿态鲜明的自我宣示。它是在告诉世界:这里,站着一个人,他有他的价值,他的界限,他的不容侵犯的骄傲。这是一种存在的确认。当你亮出这种姿态,世界并不会因此而与你为敌,相反,它会因你的坚定而重新校准与你相处的距离。你不再是那颗可以随意踢开的石子,你成了一座有灯塔的岛屿,清晰,明确,自有其疆域。</p><p class="ql-block"> 如今,我书房的茶香依旧,只是旁边多了一柄开刃的剑(自然是未开刃的工艺品)。它沉默地悬于壁上,于我,却是一种无言的提醒。茶与剑,一柔一刚,一敛一放,本是生命不可或缺的两极。儒家的进取与道家的退守,也从来不是割裂的。一个人的修养,不应是磨灭所有锋芒的圆滑,而应是知进退、明取舍的智慧。该涵养时,如深潭微澜;该亮剑时,似雷霆乍惊。</p><p class="ql-block"> 那声音说得对,“你越怕事,事就越找你。”恐惧如同阴影,你退一步,它便进一步。唯有当你迎着它,站定,点亮自己,那阴影才会退缩,世界才会在你周围,腾出那片你本该拥有的、敞亮的空间。这不是野蛮的征服,而是尊严的赢回。人生的旷野上,温良是底色,但不屈的锋芒,才是我们得以屹立不倒的脊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