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上的牧歌（文物散文）——苏州博物馆清代玉雕童子牧马摆件

格致古社

引子

博物馆的光线总是谦逊的。它不似阳光那般慷慨，亦不若烛火那般跳跃，只是一味沉静收敛，心甘情愿沦为背景，好让那些沉睡的时光，在一方小天地里缓缓苏醒。我便是在这样一片柔和光晕中，与它相遇——那件清代青玉童子牧马摆件。它静静立在展柜中，不似器物，反倒像一阕凝固的宋词小令，青玉质地是幽深词牌，童子与骏马便是最生动的意象，刹那间将人引向遥远的、雾气氤氲的河畔。

年代，不是越早越好

我们总固执地认为，物件如陈酿，年代越邈远越珍贵。商周青铜、汉代陶俑、唐代三彩，固然有不可企及的磅礴雄浑。但美从来不是时间的单调竞赛。这件玉雕生于清代，一个工艺技巧登峰造极的时代。它没有史前玉琮的神秘符号，褪去了礼制玉器的庄严肃穆，唯有扑面而来的生活气息，是艺术彻底融入寻常日子的从容。

若说高古玉器是写给神祇与祖先的祷文，这件清玉摆件便是写给生活的散文诗。工匠不再执着于图腾的威严，而是将全部柔情与匠心，倾注于平凡瞬间：马儿饮水的安然，童子等待的专注。这“瞬间”的捕捉，藏着何等耐心与热爱？它无关权力炫耀，只关乎生活趣味，是文人书斋案头那抹可供神游的山水田园。年代的价值，或许不在于堆积的尘土厚度，而在于承载的情致真假。清代这件玉雕，恰恰以“俗世”真趣，抵达了另一种“雅”的至高境界。

题材，不是越雅越好

世人赏玉，常偏爱那些寄寓高远、意象典雅的题材，或是神仙悟道，或是松竹梅兰，仿佛唯有沾了“雅”的边，方能彰显格调。但这件青玉摆件，偏选了最朴素的“童子牧马”——没有玄妙的典故，没有高深的寓意，只是生活中最寻常的一幕：孩童伴马饮水，简单得如同田埂上的一缕风。

可正是这“俗”题材，藏着最动人的真。它不刻意追求文人雅士的清高孤绝，也不堆砌象征符号的晦涩难懂，只是直白地描摹人与动物的相伴之乐。你看那马儿，不是腾云驾雾的神驹，只是低头饮水的凡马，却透着自在安然；那童子，不是超凡脱俗的仙童，只是憨态可掬的稚子，却藏着纯粹温情。这种对“俗常”的珍视，让玉雕跳出了“雅”的桎梏，反倒更显亲切。原来题材无高低，“雅”若脱离生活便显空洞，“俗”若藏着真心便成至美。这平凡的牧马场景，恰如田间牧歌，虽无庙堂雅乐的恢弘，却以最本真的烟火气，打动了人心。

玉材，不是越白越好

世人爱玉，多推崇羊脂白玉，以其色纯质润为无上之品。然而这块深沉如夜空的青玉，却以自身方式完成了对“白”的超越。它不是雪山的洁白，而是秋日深潭的颜色，内里蕴着万千思绪；也不是晴空的明朗，而是黎明前天际的玄青，沉静中孕育着曙光。

这青玉色泽，是天赋的画布。工匠是知音，他未雕琢光鲜明媚的白昼，而是顺从玉料本身的语汇，营造出静谧的晨曦或黄昏场景。马匹健硕的躯体在青玉包裹下，皮毛仿佛沾染夜露，愈发润泽；基座上的波浪纹，因这深沉底色，才有了水流幽暗、深不见底的想象。若换纯白玉料，或许能显马的神骏，却断然烘托不出这般“松下问童子”式的幽静意境。青玉的“沉”，衬托了动态的“灵”；它的“黯”，成就了意境的“远”。这何尝不是启示：最美的未必是最耀眼的，而是最与你要诉说的故事相得益彰的。

还有……那神采，源于对生命的谦卑观察

除了年代、题材与材质，艺术品真正的灵魂，在于那无法言传的“神采”。这神采并非源于技巧炫耀，而是源于创作者对自然万物近乎谦卑的观察与热爱。

这匹玉马，通体洋溢着蓬勃生命力。低垂的脖颈形成优美而富张力的弧线，仿佛能听见它饮水时满足的喘息。肌肉线条饱满放松，它不是征战沙场的战马，而是河畔饱食休憩的牲口，安逸中透着力量。最令人叫绝的是阴线刻出的鬃毛，丝丝缕缕，并非僵直披散，而是顺着无形风向轻轻拂动，这“动”的一笔，让沉静雕像瞬间有了呼吸。

那童子更是点睛之笔。他并非画面主角，却是情感的维系。小小的身子微微前倾，双手轻握缰绳，没有紧张拉扯，只有全然的信赖与陪伴。面容憨拙可掬，嘴角似含笑意，目光专注落在饮水的伙伴身上，有孩童的好奇，更有近似责任的宁静。他不催促、不打扰，只是静静等待，仿佛时间在此刻失去意义。这种人与动物间无声的默契与温情，超越技艺层面，直抵人心最柔软处。

尾声

我久久驻足，目光在青玉的流光与阴影间徘徊。基座的波浪纹仿佛真的流动起来，带来水草的清香与潺潺水声。我听见了马儿满足的响鼻，也看见了童子脸上被晨光或夕照抹上的淡金。

这件玉雕什么也没说，却又说尽了一切。它诉说着工匠指间的温度，诉说着清代文人对“归田园居”的集体向往，更诉说着一种亘古不变的美：对平凡生活的深情凝视。它不必是皇家重器，不必有纪年铭文，只是一首刻在石头上的牧歌，清浅悠长，足以让数百年后一个匆忙的过客，在此停下脚步，听见内心深处的回响。那一刻，博物馆的时空界限模糊了，我与清代匠人、与无名童子，共同拥有了一片宁静的、青玉般的河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