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赴一场烟台的约

法宏

这海，这城，这人，到了初冬，才像是真正地醒了过来，褪尽了夏日的浮华与喧嚣，显露出一种沉静而坚实的底色。我此来，仿佛不是为了看海，倒是为了赴一个与真实烟台久违的约会。

海是最不同的。夏日那片欢腾的、几乎是喧嚣着的蔚蓝，此刻沉淀了下来，化成一种厚重的、近乎墨色的苍青。它不再是诱惑你投身其中的温柔乡，而是一位沉默的、充满力量的思考者。阳光是有的，却失了夏日的泼辣，变得稀薄而珍贵，斜斜地照在水面上，碎成万千片粼粼的金箔，随着波涛的涌动，明灭不定。风是凛冽的，带着锋利的刃，刮在脸上，有清晰的痛感。它催动着海浪，一层赶着一层，向岸边涌来。那浪头涌到高处，便颓然跌碎在礁石上，不是温柔的抚摸，而是沉雄的撞击，发出“轰”的一声闷响，激起万千雪白的泡沫，随即又无可奈何地退去，在沙上留下一道道蜿蜒的、湿漉漉的深色痕迹，像一声未尽的叹息。这永无休止的喧哗与骚动，反倒衬得天地间愈发静了，是一种充满了力量的静，让你觉得自身的渺小，也让你感到一种被宏大叙事包裹着的安心。

我的脚步不由地转向城里的山坡。那些依山而建、层层叠叠的洋楼，在夏日绿荫的掩映下，是娇俏而浪漫的。此刻，树叶落尽，才显露出它们清晰的骨骼与真切的容颜。墙壁上斑驳的痕迹，是岁月写下的日记；红瓦的屋顶，在清淡的日光下，颜色显得格外沉郁。蜿蜒的街道上少有行人，静得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空气里浮动着一种清冷的气息，混着些许人家窗子里飘出的、燃煤取暖的微温的烟火气，这气息不惹人厌，反倒生出几分实实在在的暖意，是过日子的踏实味道。你走着，仿佛能听见这座城在轻轻呼吸，缓慢，深沉，带着一点沧桑，却又无比安详。

走累了，便寻一处临街的小馆子，要一碗热气腾腾的“蓬莱小面”。掌勺的是个面色红润的大姐，话不多，手脚却极利落。面端上来，乳白色的浓汤，细软的面条，上面漂着几点翠绿的香菜。一口汤下去，那股鲜浓的暖流便从喉咙直落到胃里，随即向四肢百骸扩散开去，将一身的寒气都驱散了。这滋味，是任何山珍海味都无法比拟的，是专属于这海边、这季节的、最朴素的慰藉。我看着窗外偶尔走过的、裹得严严实实的行人，心里忽然觉得，生活的本质，或许就是这样一碗热汤面的实在与温暖。

黄昏来得特别早。太阳早早地便失去了热力，变成一枚巨大的、红融融的蛋黄，缓缓地向着海平线沉下去。它将最后的、无比柔和的光线铺在海面上，那苍青的海水，顿时被染成了一条漾着金光的、无比宽阔的锦绣大道，直通到天边去。这光景是辉煌的，却也是悲壮的，仿佛一个巨人，在完成他一日最后的、最盛大的演出。天色暗下来，城里的灯火便一盏一盏地亮起来，温暖，安定，像是散落人间的星辰。那灯光倒映在墨色的海面上，随着微波轻轻地晃着，碎成一片迷离的光晕。

我忽然想起郁达夫先生笔下北国的秋，他说，“秋天，这北国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话，我愿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此刻站在初冬的烟台，我似乎也生出了类似的情感。这初冬的美，不是招摇的，而是内敛的；不是甜腻的，而是清冽的。它需要你静下心来，用整个身心去贴近，去感受。它让你看清繁华落尽后的本真，让你在寒风中更能体会温暖的珍贵。

这烟台海的冬，是清冽的，也是醇厚的；是寂寞的，也是丰盈的。它像一杯冷冽的老酒，初入口时有些凛冽，咽下去，却有一股绵长的暖意，慢慢地、慢慢地，从心底里升腾起来。